他在十八岁时便与一女子经自由恋爱而结婚了。六个月后即生一小孩;两年后,又增加两个。这真是一件大事。即使他精神饱满,好戏谑,好恶作剧,到这时也不能不收敛收敛了。至于他是否因经济吃紧而去伦敦;是否因不满妻子而去伦敦;或者是否因偶然去伦敦观光而留下,我们也不想细细追究;我们认为这些情况,即使属实,也不是他的人格铸成的决定因素。我们只觉得莎士比亚的生活,在十八岁前,必是自由的,而在十八岁后,他必不自由了。至少,以后的自由,必须奋斗而后得;人生,也许本就是一种既由自己封闭,而又由自己开启的过程;如果是这样,他的人格,必是先把自己封闭了,然后又从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我们从莎士比亚日后的整个生活和整个人格看来,他从未将人生一切遭遇,视为是由环境支配的。他不怨天,不尤人,可知像他这样的人,不至于在生活中从自己以外去找原因与解决办法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在“解”与“系”上的努力,恐怕就是他的人格的最基本点。
我们没有精力来研究莎士比亚初到伦敦,是走哪一条道路?步行或是坐车?我们只想知道莎士比亚到伦敦后谋生的大略状况。他以一个乡下人身份来到大都市谋生,做马夫、做仆从,这并不辱没他后来铸成的伟大人格。反之,我们也许还从这些事情上看出他的伟大人格的由来。我们总不能说,莎士比亚初到伦敦,即得到不致受绅士们鄙视的社会地位。他在二十二岁到伦敦,没有受过充分的教育,没有身份可为凭借,更没有师长的提携,完全是一位自力更生者。他也许很幸运,逐步上升,在得意中忘去在乡间的一切困苦、受辱。但是,他在乡村中养成的笃实诚挚精神,却始终隐伏在心内。他在伦敦的初期,表面上,确很顺利,从他的作品,即可见出。(关于他的人格,在作品中的表现,我们将在下节评述)。仅从他的生活来说,我们只晓得结交了几个伯爵,如Southampton和Herbert等。现代莎士比亚学者华莱士(Wallace)考据,他曾居住在一位法国流亡者的家内。这些事实,不论确实否,只表示他的社会地位,逐渐改善。从各方面看来,他对人,总是从好处看,他对人(在著作上亦有所表现)不随便发些粗俗的牢骚;不像后来的狄更斯、萧伯纳等,对人、对社会,脱不掉一种近似愤世嫉俗之类的感情。在“献给Southampton诗”中,可见他的情感与心灵,始终是平衡的。批评者虽然说它缺乏血肉生命力,或为“一对冰房”,但从丰富的思想与同情上,却显出心灵蕴藏着无量的宝藏。我觉得莎士比亚的人格,在这些时,已经鲜明了。伦敦帮助他的人格上升,也使他心志坚实,对自己对人类都满怀希望。靠这一线光明,任何愁苦悲痛,也不能摧毁他了,虽然他一生都受悲愁包围。
我们绝不能说莎士比亚心中无悲痛。因个人利害而有的悲痛,可以削减到微不足道,但为他人,为人类的利害带来的悲痛,却随人格的升高,而悲痛愈深。有人说莎士比亚在伦敦的生活,一度顺利后,又一度颓唐。有人说,这是因为他的好友Southampton被拘禁,失去友恃,这是极勉强的猜测;有人研究他的十四行诗,认为他的悲思,是由于诗中所写的Mary Fitton,她是他的情妇,但是后来情妇把他抛弃了,他愤而写悲剧。所有这类考证,我们都不敢轻信。有一点则是真实的,即他的人格愈高,他的奋斗愈艰巨。生活上的酸甜苦辣,他都经验过,他的思想感情,自然会伸缩自如。人格已成型,他必然会让生活逐渐收敛,绝不会无端散发。但也不会对一切困难苦痛,谋求躲避。他虽然有抑郁,但与一般从绝望中发出的抑郁,有大差别。他的抑郁,引导我们走的路,是希望之路,是人世。个人的人格,最初如果不是健全的、纯洁的,往后也绝不会承受得住苦痛的袭击。世上许多人,偶一经受挫折,一受悲痛,便心绪颓唐,愤世嫉俗,惶惶不可终日。虽然有时不免骂人为兽,而自身却已变成了一只最野的兽。唯有那人格已经成型并提高,脱离兽性很远,才能真实过“人”的生活,并且能够达观地对待苦痛、悲哀,并能善用它、使之升华。莎士比亚,很可能走的就是这条路。我们很可以说,莎士比亚对人生,既能使个人的悲哀,与人类的悲哀分别来看,又能使之结合起来看,这就使他的悲哀,不能不变质、升华,成为更高的悲哀,以至悲痛了,这在哲学上就叫个人与群体的合一。他是现实主义者。他用此代替了中外哲学史上所谓的天人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