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晚年,仍回到家乡去。这使他的抑郁,更为纯化。他的生命,从何处来,现在仍又回到那里去。面对生命的来源,细想想一生在世上绕的一大圈,不能说不是增长人的聪明和智慧的。我们要彻底知道生命吗?试问,如果只在一个点上细想,而不从线上去细想,这样追怀反省,会有什么收获呢?孔子不能在周游列国时“从心所欲不逾矩”,必待归来著书立说,细思往事之后才做到,这例子似乎也可应用于莎士比亚。莎士比亚老年归乡,或许有其外在原因,但这主要属于内心的要求,则是无可怀疑的。他必得这样,才能更清楚而又能从整体静观人生。莎士比亚在生活上演出的仍是一场“忠于生活”的戏剧。他没有超出常人的地方:由欢喜而悲痛,由悲痛而宁静,于是一块白幕布从上垂下,由亲戚朋友口中述说,“他死了”。他的悲,也许正是这种悲。那是命运所不能逃避的。我们的奋斗,也为力甚小。或者换一说法:这就是“人”的悲哀,也是“存在”本身的苦痛,不过莎士比亚能洞识到底罢了。他虽然死了,但却保存了一个完全的人格,即表露在数十本戏剧和几篇长诗中的作者的人格。他没有虚度年华,他能静观地发挥“人”的意义,能为我们人类铸造成一副很优美的内省的明镜,值得我们细细玩味。
生活的叙述,也许很平淡。关于莎士比亚本人的个性或性情,我想,他生时的朋友所叙述的,将是很可靠的信息。
朋友们看到的莎士比亚,都觉得他,很可爱。只有一个同时代的人格林(Greene),才带着嫉妒骂他为“用我们的羽毛装饰起来的暴发的乌鸦……一个每样都懂一点、但对每样都不精的人”。但莎士比亚的友人H.Chettle却为他辩护说:“就我所见,他的风采,彬彬然有礼,亦如他的身份之优越。”至于广大的崇拜者,则认为“他做事正直,可证他是一位诚实人;他的著作诙谐有趣,可见其艺术相当成功”。
他的博学的友人本·琼生(Ben Jonson)说得更具体,“他在天性上实在是忠实、开朗而又豪放,他有一种优美的想象力,勇敢的见解,温和的面目……他的机智,是在他自己的掌握中,但愿他能控制它。有许多地方,他所写的,不免是可笑了,但他用他的好处,把他的坏处抵消了,他可被赞美的地方,比可被宽恕的地方,多得多!”
有人说,莎士比亚的生活,在友人的记述里,留得太少,这是因为他的生活很平凡,无显著的特点。这也许是真实的。但仅就友人留下的少数叙述而言,已足以证明莎士比亚的生活,仍有特色可言。尤其是本·琼生的赞辞,使我们相信他的人格,不是一个寻常人的人格,藏在抑郁与幽默的后面,有他的庄严的、伟大的生活的奋斗。
然而,要真正明白莎翁的人格的来源,还是要清楚了解他的时代与环境。假如,就天才的成长而言,我们可比喻天才为种子,环境为肥料和阳光。但若指天才对人类的意义,以及伟大人格在人类历史发展上的地位,那么,环境犹如面粉,天才乃是酵母,一相并合,注以少许水,放上炉灶,转眼就可成为一块大面包。环境给予天才的,是材料,是方向;而天才或伟大人格,所奉给环境的,却是清朗其场地,充实其内蕴。二者相互依赖,相互并进。由此,对莎士比亚人格的构成与内容的分析,也不能不注意到其所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