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愈伟大,固然是作者表现之人格愈伟大,且作品中所浮现之人格,亦最清楚。反之,作品愈坏,愈无人格作基础,亦愈见不着人格。推而至于一种模仿作品,或机械作品,不过是一张统计调查室的表格,或衙门内的“等因奉此”之公文而已。无人格生命的文字,必然在文中显示为有另一种东西在推动作者说话,而作者有如木偶,隐隐中显出作者写它,乃另有一低级目的。文学上出现低级目的,于是美之所以为美的实质,完全消失,好似花并不开在园中或山中,而乃放在一个扒手或市侩之手上,即使原花为美,亦失其美而变为丑了。其实,不只是文学上如此,就是许多哲学、政治、历史甚至文学方面的说理文字,亦常犯这种毛病。或者,我们可用另一种说法:即文学无论怎样遮掩,也必都是表现作者自己。无论最真实的也好,作伪的也好,模仿的也好,那作者自己的人格或个性,都很明显地具在(我是说最低人格或没有人格,也是作者本人)。这好似个人的面容,真诚的人,固然每一悲喜,都形之于外,就是那一类市侩俗子,专欲装腔作势的“正人君子”,也无法骗得过那种熟悉从面容上求认识对象的人,他的丑相,依然暴露在外面;欺哄得过的,无非其同类不求认识人格之人而已。进一步看,同类人亦不能被欺哄,因同类人了解同类人,彼此尤其清楚。不过,有一点可喜的,即他们都不求自反自省,不仅对人亦不会,亦不求分析其最后之人格,所以他们能自欺,兼以欺人。然而文学则不能如此。因为每一文学作品,都是假定要出现作者的真正人格的,所以文学最不能作假。假文学就是丑文学,丑文学就是非文学。文学上第一标准即要真,此真是真实,也是真诚。凡不合乎此,都在被淘汰之列。
莎士比亚的作品,每被视为最能表现人性,或写得最真切。但就其创作之指导原则言,则当由于作者所见之真实世界更为真实,或更为广阔,而根据此出现之人物,更为逼真。所以能至此,是由于他具有一种高越的人格,他用他的人格,能感触到“真”的最深度。我们随着他的每一作品中的路线走完,一回头,一反观,自然会接触到这种真的世界。自然,与作者的人格互相感应。
莎士比亚的人格,是逐渐发展的,随着他的作品,可分为三个时期,或四个时间。各期能自成独立,但亦密切联系。从始到终,差异虽大,但我们仍能看出这是一个人格的春夏秋冬,四时变化。其中的盈虚消长,都可说有一种必然性。好像一粒种子,从出芽以至结实,虽直接受地理环境的影响,虽然展开的形式有多种多样,但这环境不过是它借以发展本性之用而有的材料,形式不过是随材料而有的一种适应,自身依然循着他本性的发展路线而行。
莎士比亚,在创作初期,自然无什么大事可述:好似一粒种子,埋在土内,占的地位很小,作品免不掉有不成熟的成分:如模拟、浪漫、单纯,全篇只令一个人物有光,其他均模糊、黑暗。不过,莎士比亚很快就跳过这路,接着是他真正人格的出现。这人格,好像一条大河,一路峰回路转,溪河归趋;沿途吸收,也沿途蒸发、沉淀。最后,走入海洋世界,如海一样广大、深厚,有时波浪汹涌,有时宁静如镜。
出芽生长了!他的向上迸发的人格,又颇似春日雨后初晴的自然,四周草木,吐出一派怡荡的空气。所谓“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他此时人格的风度的描写。你在他的人格的感召下,有如人在树荫下,一望四野碧绿的田畴,你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梦幻、产生自然爱,充满人间生活的喜悦,配以热情,夹以幽默;如此,整个宇宙都像在欢迎你,欢迎你将有更丰富的生活。人到此时,自然会觉宇宙给我们的存在,非常丰富,无一样缺乏,无一样有缺陷;即使有什么不满,那也被覆没在角落里,无关紧要了;什么悲哀,也早消失了。人在此时,也许真正觉得这些都是生活之外的东西;生活之内,充满了朝气。他自然会笑着、诙谐着、梦幻着把时光度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