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的环境,需要一个莎士比亚出来。生在阿汶河畔斯特拉福(Stradford-upon-Oven)的莎士比亚,也确能具备所有的条件;所以,环境指示他的方向后,他的人格就像发酵粉一样,将面粉膨胀,尽量发挥出来。英国戏剧运动到了莎士比亚,真是登峰造极,使得后数世纪的戏剧作者,都黯然失色,只好向诗歌和小说方面发展。为什么如此?因为他虽生在伊丽莎白时代,但不只代表伊丽莎白时代;他受同时代的思潮与偏见的影响(均是上层社会的)较少,他出生自平民,他为真实的生活所滋养,因此也能真实代表生命,代表人性之根本,代表人民,故能超出时代。如果有人郑重问我:莎氏人格来源何在,我将综上所述告诉他,莎翁人格来源是:
第一,他是平民,因此能对人的各方面的生活,都体验过,都了解。
第二,他是真实的平民,故不为世俗的矫揉造作的生活,所欺所蔽。虽为女王所嘉许,虽结识贵族甚多,但毫不受其影响,能独自超越。
第三,他是自得的平民,故虽受苦,但不绝望,不愤激。依然冷静。
总之,他懂得生活,懂得人类存在的地位,所以能客观,能宽容,能对人类没有一点真正的恨与耻笑。也因此,无怪他在晚年能够那么恬静自得。
从生活上看人格,可能追其根源,但这属于原因与结果方面,我们如果从作品上看人格,则可追究到人格成立的理由,属于意义方面。
作家的每一作品,都是他人格的表现。中国话有所谓“文如其人”,即人的品格与文章的品格乃一致。西洋也有句古话,便是“风格即人格”。
何以如此?因为:每一创作过程,都是作者凭借他所感的真实世界(the real world, not the actual world),再以我们现实中的人事供其驱使,造出一艺术世界来。即使是现实主义者,也有他相信之真实世界。这真实,便是现实。但有的人,不以现实为真实,简直是虚幻,他或许没有肯定这一真实的世界,但虚幻之被他明白为虚幻,也觉这是一个真实。他的人物事境之任意虚构或创造,便免不了受此最高原则的支配。再有的人,以此当前世界为虚幻,现实为丑恶,但另有一真实世界为此虚幻之所归,人生或有与之隔绝之时,但也有易与之接近的机会。以这样一个态度来创造,来对待人事,则他的作品内显现出的情调,更又不同。这种种都可说是作者的世界观或人生观,也是作者整个的人格。作者的人格,也就在这类地方,充分表现出来。我们的第一流作品,不能没有这个,因为失去这个,便是失去作品内之一贯、失去创作之统御原则。我们根据统御原则,任意创造人物事境,以求表现真实至几分之几,这是属于技巧问题,但我们如何得有一统御原则,如何得知真实,则是思想问题,其实是一人格问题。人格的不同,则了解之真实境界不同;人格有高低,则在同一大路上了解真实,也有深浅之异。由于这样,所以任何作品内自然现出有不同的人格和高低的人格。所谓文学上的风格,也许一半属于技巧问题,但因技巧曾受统御原则之支配,所以技巧,也不能任意发展,而必有作者人格之消息在内。我们亦未尝不可说技巧借统御原则而得发展,最后技巧便整个托出统御原则;因此技巧之所至,也是统御原则之所至,亦即是作者人格之所至。我们在这个意义下,所以可说,风格即人格,亦即是说“文如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