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英、德这两种民族性,在价值上有什么高低之不同,这又很难说。我们要知道,德国人最喜欢英国人的作品。他们虽然不是用来指导生活,却是用来调剂或补充他们的生活。德国人的生活,有它的缺陷。他们的浪漫派诗人,都喜欢莎士比亚作品的清淡、沉静。俾斯麦(Bismarck)每在政务完毕后,总喜欢回家带着小狗和拜伦诗集到溪畔去消度他的余时。可见民族性虽有差异,但不足为互相了解的障碍。不过,我们从此要去看清楚莎士比亚人格的境界与情调,却不能不注重他和德国大诗人歌德的不同。这不同,不是时代的不同,确是民族的不同。正是从这里,可见出莎士比亚人格的特点。歌德与莎士比亚,都是发挥人性到极致的人,然而两人走的路向却不一致。以求“真”而言,莎士比亚显然只在求人力避去除“伪造”,只要除去人为的“伪造”,“真”,自然显现,真的人生,就是最自然的人生。但歌德则不然。他以为人的察性和内在价值,都必待发挥扩充而后更完全。我们的生活,旨在发挥自我的固有的感情,由自己的人格的极度开展,以至于极度完善,像歌德的浮士德一样,你是以自己的有限向无限的自然冲杀前进,你就算是得到了真正的生活,明白了真正的人生。这两个大诗人的两种态度的差异,可以归结为:一是从“人”的实然(Actuality)看到人性的全部,一是从“人”的“可能”(Potentiality)看到人性的极致。一个是向四周扩张,一个是向前推进。向四周扩张的,好似我们在海上飘荡,愈远,眼界愈大;看的事实愈多,所知的自然与人生,也愈真确。向前推进,很似黑格尔的宇宙观,人是要向茫茫大地上无限前进,由于我们要从现实脱颖而出,遂不能不每时每分都与现实冲突和斗争。如此,生活也成了一场血斗,而不是一场自然开展了。
人生,究竟是一场血斗,还是一场自然开展?我们此刻,确实无法准确回答或决定。但歌德的人生,总幻想有一大仇敌在和他决斗。他过度的悲喜,使得他的人生的潜在能力,发展到顶点。至于莎士比亚呢,他虽然没有勇力对人生猛攻,但却能深探出生活的种种限度,使人能清澈地了解自己。在这一点,如果细细比较两人的性格与人格,可见歌德所自愿的内心生活,并非属于反省,而是一种自己对自己的估量和可能的选择;而莎士比亚才可算是真能清澈地了解自己的生活。
以上是歌德与莎士比亚人格之不同,实际也是英德两个民族性之不同的反映。现在,许多英国人夸耀说他们的莎士比亚,是代表“人类”的作家,德国人也夸说歌德的浮士德,是代表近代人类向无限追求的表现。其实,都是他们拿自己对“人”的概念,概括一切人类。他们忘掉了“人”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内容,全凭我们的看法如何。每一看法,后面都隐伏着我们各自的气质(Temperament)问题。人,从外部看来,当然不外是一个两手两足的动物,要吃饭、穿衣、结婚,好像简单至极;但从人的性质上,联系到社会关系看来,却复杂至极。对人,我们可以从实然方面看,也可从潜能性方面看,但我们全世界各民族所欣赏的人性或人格,恐怕不只是这两种或甚至只有一种。再说,我们中国人看到的人性,便不会是德国人好斗性的人性,也不会是英国人所谓的平近的人性,很可能就是在儒、释、道家精神下所看到的人性。这些都不是可以强求共同的。我们说浮士德精神,乃代表近代人精神,这不期然已把德国人的人性概念作为我们的人性概念,我们说莎士比亚作品的人物代表人性,我们亦自然地把英国人的人性概念,作为一般人的人性概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