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莎士比亚人格的类型与情调(4)

问道者:周辅成文存 作者:赵越胜


英国人民是崇尚自然的,中国人民自始也是崇尚自然的,我们的诗人、思想家,也多少有些自然主义的色彩。但是,这种情调与境界,与英国人或莎士比亚并不相同,此不可不辨。英国人看自然,是从窗口望出去的,所谓以小观大。窗口像一个镜头,摄入镜头的,是一幅图画。我们站在房内,常常是等待天色的变化,来看自然的推移发展:忽而云霭满天,轻烟流散,忽而山雨欲来风满楼;又忽而暴风雨过后,天朗气清,凉气逼人。人在自然内虽然相应发展变化,但总觉人与自然,同为经风雨而奋斗出来的。虽然不一定像歌德的浮士德或宇宙精神,时时同恶魔厮杀苦斗,但人生毕竟是在惊涛万状之中;如果要有莎士比亚式的平静、宁静,那也必在经验增多或苦斗之后,莎士比亚的平近与冷静,也是在实际生活中经锻炼而成的。至于中国人看自然,态度有异。我们可谓是在喜马拉雅山或飞机上看自然,没有风云遮挡的时候,我们对自然全部,可一览无余。假定暴风雨来临,我们可再上一重山或将飞机向上升高,又可依然在风雨云层之外,如此见到的自然,不是一幕一幕地出现,而是一整个的自然,内中有风雨晴阴,但都是平衡的、调和的,我们从这种情景得到的情感,是一种超出争斗所表现的随自然起伏的情感。我们在自然中,不是与之对立,而是与之同活动、同起伏。即使遇到逆势、也不足为病。我们顺其所趋,便可怡然自得了。这点,可拿陶渊明之类的人格与情调来看,就可明白:陶渊明心中的自然,始终会令人兴起恬适之感,他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使他随地皆可自适。莎士比亚每当处理人欲,总还是“颇具匠心”,还不能一回头,真的人生,就在眼前。人生,好似有很多不听指挥的情欲,急待处理。但是中国人看自然,总是“纵浪大化中,不忧亦不惧”。“任运而化”,“冲淡玄远”,心中并不发生情与欲的问题。后来,宋儒受佛教的影响,提出天理人欲之争的问题,这只在官方的儒学中发生了很大影响,但在人民中影响不大。人民还是歌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与我何有哉。”不过,后来有人说,中国人表面是儒家的礼法,内心实际是道家的自然,这却把中国人民的真面目,表示出来了。所以重自然的陶渊明、杜甫、陆游的诗,一直在民间受到人民大众的欢迎。总之,在中国人看来,人既然还原到自然境界,他就应该与自然一样,毫无缺点,什么苦痛、过错,都不和“人”发生本质上的关系。如果说莎士比亚所见的自然,人格上、作品上所表现的自然,与中国人所见的自然,有所区别,那就是上述的差异。但二者均有其特色与贡献,切不可抑此扬彼。为了清楚明白,我们可将代表英国人的莎士比亚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代表中国人的陶渊明的 “人与自然”关系表现为:

莎士比亚所见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人——自然

陶渊明所见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人

这表明:莎士比亚是将自然,予以人格化了,自然亦象征着人所有的感情变化,这是以人吸收自然,即其所谓“自然”,是同人一样自然之自然。而中国人或陶渊明所见之自然,则是将人,亦自然化之;人是“大自然”一样自然之“人”。此亦可谓以“自然”吸入“人”,二者情调不同,当然境界亦不同。所以我们可见二者同是“崇尚自然”,“根据自然”,但各人的人格不同,所指的意义,也不全同。所以在人生观上、人格观上,我们必须要在同中求异,但也要在异中求同。对莎士比亚人格的估价,亦依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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