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所亲历的二十世纪(7)

问道者:周辅成文存 作者:赵越胜


我勤读哲学书的结果,几乎成了康德哲学的信徒。我写过一篇《论伦理学上的自然主义与理想主义》长文,连续登载在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的《新中华》杂志上。我是想在重外因的自然主义与重内因的理想主义二者之间搞调和,前者以克鲁泡特金为代表,后者以康德为代表。不料发表后,我素来极尊重的朋友巴金在上海看到这篇文章后,立即严肃地指责我,他说:

“在泉州时读到你在《新中华》的文章(一半),后来在墓庄又马马虎虎地把下半篇翻阅了。我自然不懂,而且不配谈哲学,不过我觉得你渐渐走入迷途了。希望你当心一点。克氏的主要企图是把伦理学从哲学的怀抱中拉出来,送进科学的领域里去。他要把伦理学和生物学和社会学等打成一片。这企图是很不错的,你以为怎样?……”

我的确没有郑重对待这问题和他的信,我只觉得我只能这样做。当时只以为这类争论,还是一般趋势:历史上,伯恩斯坦不是也用康德的伦理学来补足马克思的理论吗?

我的知识和经验都很贫乏,没想到伯恩斯坦是在俾斯麦高压时期,是想使从学院中走出来的社会主义,又走回学院中去辩论善恶等理论问题。我也在想使离开学院的朋友,回到学院内只谈理论问题,不谈实践与实际问题。

不过,我也隐隐觉得,我走的道路,未必是正确的。我在自己的环境中,没有坚强的意志。例如,在北伐前夕,我就没有听从表兄的劝,随他一起去黄埔从军,这就是一种退步、胆怯。那时在青少年中掀起的“到黄埔去”热潮,并不减于后日的“到延安去”热潮。试想,当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国内各省军阀横行之后,人民的生命真是朝不保夕,即使暂求苟安,也不可得。尤其是四川、湖南一带。人民在这样的环境下,怎能无动于心!怎能不想逃亡!有些人,干脆田地不要了当土匪去!反正是死路一条。有的头脑较清楚的人,当然不这样,也只是呼冤叫屈。而不怕死的青少年们,则选择了另一条远大的路,到黄埔从军去,打倒军阀救中国。青年甚至少年们选择了这条路,这就是中华民族伟大的所在。有人说中华民族衰老了,不!这不对。中华民族的进步力量,愈来愈年轻,愈旺盛。

然而我未能把这精神贯彻到底,我能欣赏它,却不能实践它,这种矛盾,还使我对一些熟人和朋友,有时很宽容,有时却很严厉,弄得很不和谐。忘掉责人时,首先应该问自己,责自己。我在生活中、思想中的最大矛盾,可能还是在这里——虽然我也在力求克服它。

历史毕竟是有进步的。往往我们自己是在慢慢地前进,而历史或时代却在飞速地进步。最初,我还不相信这点,但到最后明白这道理时,又嫌觉悟迟了。我所寄住的清华大学,原本是美国退还庚子赔款所办的留美预备学校,注重西方文化,当然不问可知,它也重国学,所办的国学研究院,似乎比北京大学胡适筹办的国学研究所还要强一些。从1911年开办留美预备学校至1928年改为国立清华大学,校风都无大变化。但是,1931年“九一八”事件后,日本军队占领东北,并正要长驱直入关内,民族存亡在即,于是人民从梦中惊醒了。我就是在这一年转学到清华,在图书馆中听到沈阳失守、锦州告急的消息,同学们一齐走出图书馆,举行抗日救国的集会与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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