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蓉峰自己之所以不坐轿子,一则是他若坐上去,那轿夫的力资,立马得加!他现在得省着点了,不能再大手大脚了,得精打细算了。《增广》上早就说了“勤俭持家富,谦恭受益多”啊!二则是他若坐上轿子,到了老婆家里,老婆问,怎么来的啊?答,坐轿来的。“呸,到了这步田地,你还坐轿,还配坐轿?!”老婆倒不一定会这么说,但换个位置,他蔡蓉峰倒是会这么说。而有轿不坐,亲自走路,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正好显出他的真诚。什么叫“负荆请罪”,这就是“负荆请罪”。
“快走,快走。”
这回,蔡蓉峰的确真诚。
尽管他已经好几年没走过山路了,尽管他在上海出门就坐黄包车,而且是挂有摇铃的那种黄包车,“叮玲玲玲”,车夫把摇铃一扯,前面的人就得让开……但“到哪个山,唱哪个歌”,彼一时,此一时也,他仗着往昔走山路练出的那股腿劲,特别是本身的那股倔劲,反赶得轿夫直喊吃亏。
“蓉峰大爷,蓉峰大爷,你在上海,是专管造船吧?”
“蓉峰大爷,蓉峰大爷,你造的那船,到底有多大呢?是不是比永丰街还要大啊?”
终于有人问到他造船了。
轿夫问他造船,是故意的,想出的法子,好慢点走,好歇一歇。
这一问他造船,他的话就多了起来。这话一多,他的步子就慢了下来。
造船的事一说,他仿佛回到了船厂;一“回到船厂”,他找个阴凉的地方歇了下来。
这一歇下来,他胡侃乱吹起来。其实那轮船究竟如何造,他也不晓得。但没杀过猪也看见过猪走路,他胡侃乱吹得两个轿夫连声啧啧。
“蓉峰大爷,你硬是个轮船专家了!”
“蓉峰大爷,我们这永丰镇,这中里,这整个湘乡,恐怕都只有你一个造轮船的!”
终于听到称他是轮船专家了,终于听到整个湘乡都只有他一个造轮船的了。蔡蓉峰将兜在身上还没抽完的上海产的纸烟掏了出来。
“抽根纸烟,抽根纸烟。”
他给一个轿夫散了一根。
“咔嚓”,他又掏出洋火,划燃,给轿夫点燃纸烟。
“这号纸烟,啧啧,只有蓉峰大爷你身上有。”
“蓉峰大爷,今天搭帮你,我们抽了洋烟,揩了洋火。”
蓉峰大爷这纸烟,本来是舍不得给轿夫抽的。抽完了从上海带回来的纸烟,在这乡里,到哪里去买?可他知道,见了老婆,第一得说早已经把那小老婆休了,赶走了(不能说她跑了);第二,得说那害人的大烟,已经戒了(确实也没抽了),他只抽纸烟了。这两点,他是想了又想的。没有这两点,别说老婆请不回,岳母娘、小舅子也会将他骂死,说不定还会被撵着走。那就根本用不着走这一趟。可他进一步想到,这纸烟,也是不能抽的,纸烟要钱买啊!通地方有几个抽纸烟的呢?没了差事,若还当着老婆的面抽纸烟摆阔,岂不是自讨没趣。换作别人在他面前,也容不得。到了老婆家,只能抽旱烟、抽水烟筒。烟叶子自家能种,不要钱。兜在身上没抽完的这几支,得在路上抽完,把那纸烟盒子扔掉,不留痕迹,证明自己不但戒了大烟,连纸烟都没抽。这剩下的几支本该由自己抽掉的,可这两个轿夫的话说得他高兴,故而轿夫也就抽到了他的纸烟。
两个轿夫各自用右手的四个指头(小手指头翘起)抓着那纸烟,狠狠地一口,把吸进去的烟往肚里吞,然后微眯着眼睛,从鼻孔吐出浓浓的烟雾,享受洋烟的滋味。只是那一口浓烟从鼻孔里出来后,抓着纸烟的四个指头赶紧松开了两个,只留下拇指和食指夹着纸烟。为甚?那狠狠地一口,已将纸烟抽掉了一半,再不松开两个指头,会被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