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史谜案的一“家”之言
上述这个史大林有意与日本“瓜分中国”的底牌,听来似乎是神话。我个人则觉得它是有八九分的可靠性的。因此其后在很多史学会议的场合,甚至是朋友之间,私下闲谈,如有人替汪伪抱不平,说他们也是和平救国,曲线救国什么的,我总是站在相反的方面,认为汪伪那一窝是绝对的汉奸。他们纵非存心卖国,也是严重的误国,祖国在不知不觉之间,几乎被他们弄成个“波兰第二”来,实在是罪不容诛。
谁知我这次为着撰写本篇,而细读恒生兄寄来的文稿,竟豁然发现,日本居然也有相同的阴谋,真为之大惊失色。固知顾维钧先生当年,所搜集的苏联情报为不虚也。恒生引其尊翁《八十自述》中,有一段自述如下:
与影佐机关谈判《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之中,我发现中国存亡之关键,不在日本划分中国东北(满洲)、内蒙(蒙疆自治政府)、华北、华中、华南、海南等六个地带,决定其“紧密联系合作”之程度(实即日军控制之方式与压迫与剥削之程度),而在于日本有与苏俄瓜分中国之图谋。日本预计之中国国土划分,以潼关为西面界线,亦即以新疆西北、华西、西南与西藏为铒,钓取北海之巨鲸(苏俄),二分东方世界。(恒生书第八章)
另外陶希圣先生在其另一著作《潮流与点滴》中,也曾有相同的说明。因此我们如把上述两个国际情报合并来看,便知俄日要把中国变成“波兰第二”,实在是这两个帝国主义各自都有的秘密计划。任何一方在适当时机首先提出,对方都会同意合作的。这种俄日两方都分别具有的、瓜分中国的国际阴谋,实在不是历史家的杞人忧天,而是确有可能之事也。岂不可怕?
汪精卫不是个笨人,他怎会无所觉察呢?据说,汪氏于1939年12月30日,在签署其《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的卖国密约时,曾潸然泪下地说:“他们要我签,就签罢。中国不是我们几个人卖得了的。”(见恒生书《后记》)这话也是大家要说的“老实话”。汪氏知道他这一签署行动是“卖国”。但是他也知道,中国之大,也不是几个甘心做汉奸的人可以“卖得了的”。卖不了的道理,第一,重庆不会失守,以蒋为首的国民政府,也不会垮台。第二,纵使国民政府垮台,还有个上述的“天下三分”,和日俄瓜分的可能后果。他投靠日本,去做日本玩弄的第二个溥仪,日子也是不好过的。但是他一失足成千古恨,回头已晚。为之奈何?
记得,以前在胡适和雷震两位先生的鼓励之下,我曾写过一篇论汪伪长文,曰《恩怨尽时论汪精卫》(此稿不幸遗失)。我检讨汪精卫这个诗人才子,误搞政治,一生犯了“十大错误”。但是他毕竟是早年殉国未死,功在民族的党国第一元老。他犯了九次错误,我们国家、社会、人民和历史,都会原谅,让他有东山再起,重行领导的机会。可是他的“第十大错误”,犯得太绝了。既犯之后无法回头,就遗臭万年了。吾为汪精卫这个不世出的诗人、才子、学者,痛惜之也。白面书生,处斯乱世,不谨细行,终累大德,可不慎哉?
我也记得,当年报上所载,那位原来颇有点名气的“前北大教授”梅思平,最后被牵上法场枪决时,那种恐惧和瘫痪的样子,真令人不忍卒读。梅思平、周佛海,都是陶希圣一手介绍给汪精卫的。所幸陶氏有一位极重民族大义的夫人,和两个在那疯狂的抗日爱国情绪之下的青年子女如琴薰、泰来者。他们坚决反对他做汉奸,终于把感情用事、优柔寡断的另一位“北大教授”的爸爸,从火坑里抢救出来。终能名节双全,青史流芳,富贵寿考,是如何的难得。他的三公子恒生,这部书不只是为国家留信史,也为他们陶府留下中国百年动乱中的不朽家乘,传之后世。多么难得! 陶希圣这位开创学派的社会史教授,宣扬中国传统的“家族主义”,宣扬了一辈子。恒生这本大著,也就是对陶公“家族主义”的一本不朽的反哺吧。
2001年4月3日于北美洲
【原载2001年8月第471期《传记文学》:《高陶事件的一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