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一生写作《红楼梦》之“大旨谈情”，明言是为了传写众多女儿。因此他写荣国府女儿，从主妇、姑娘、小姐一直到大丫环、小丫头等级甚多，但是从总的目光来看，都还属于“女儿”之大范围。除此之外，还有为数众多的仆妇们，她们到底属于什么范围呢？说起来她们早已超出了女儿的属性、年龄、身份了，何况宝玉明白说女儿一经长大，再嫁了人便发生变化，就好比明珠本是宝物却越变越失去了本质，而成为鱼目……这听起来好像对那些仆妇没有多少好感，用语也无敬意；然而，在我个人感觉上事情却并非如此之简单。对她们，曹雪芹还是很有识别和评价的，并非“一锅煮”，也并不一律看待。你看雪芹用的称呼有嬷嬷，有妈妈，有大娘，有婆子，还有一个“家的”，你若不细想，会以为这些称呼都差不多，其实内中大有区分。曹雪芹笔下绝不含糊，从职份讲有奶娘、有陪房、有“收房大丫头”、有服侍了老主子有特殊功劳与受过特殊灾难的老仆之妻室……这些便各有不同的称呼用语，其中包含有感情、尊重、善待、酬报等内容，只有他们自家人了解甚清。我们看《红楼梦》大都对她们不甚留意，以为无关紧要，殊不知这却是一种粗心大意、不求甚解的态度。读其他书如此态度尚可，唯独对待雪芹的书却不可以这样草率而轻忽，那会损失很多的文心匠意，忽视了作者的笔笔到位、字字有情。

打开《红楼梦》，我们遇到的第一位仆妇是王夫人的陪房，称为“周瑞家的”。为何称为“家的”？原来，老时候没有女学校，除非官宦书香世家的小姐才似男子一般，请家塾先生，上学、起学名，至于一般百姓人家的女孩则只有乳名，并无学名之可言；长大嫁人后便称呼“某某家的”，那某某就是她丈夫的姓名了。“周瑞家的”有个女儿嫁的就是冷子兴，这些书中都有交代。“周瑞家的”可不是一位平常仆妇下人，她曾接待过刘姥姥（这位姥姥非同小可，是八十回后收拾残局的重要人物）；是她将十二枝宫花分送给东西两府小姐各处的；是她首次看到了甄士隐的爱女甄英莲，此时已被卖与薛家成了薛蟠的尚待收房的小侍女了……这些线索暗示都属于“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特殊艺术手法，切莫当做闲文碎语而草草读过，或者读过之后即忘得一字不存了。

如果对“家的”再加研究，则全书之中还有“秦显家的”、“林之孝家的”、“赖大家的”、“王善宝家的”、“张才家的”等，都不是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角色。

由于仆妇本人没有名字，只能借用她男人的姓名而被称作“谁谁家的”，这个“家”在旧日的观念中可不同于今日一般家庭之意义。古书上说的很明白，有夫有妇方为家。所以，老时候我们不说“结婚”，只说“成家”，成家的文言叫做“授室”。你看，家才是组成人伦社会的细胞，而这个“家”的成立首先得有一处住房——室。我们的上古先民由“穴居野处”转移到平地上生活时，先就得有一个原始草创的住房，否则，就什么也谈不到了。换言之，中华民族开始在平地上生活、发展、进化，房屋居室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发明创造，而这个发明创造的首功，就是那位“炼石补天”的娲皇。

己丑年九月初二

2009-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