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说“大观园”》一文中提到了富察明义。我们还要回到明义题《红楼梦》的诗上来，他这二十首诗给我带来一个非常明显的感觉，就是前十八首诗是他少年之作，最后两首诗应是年龄较大的时候补作而成的，因为其间文笔与思想差别之巨大是入眼可见的。明义看到的《红楼梦》抄本是从敦诚幼叔处借得的。敦诚比雪芹小了十岁，他的幼叔墨香是明义的姐夫，所以年龄都不甚大，约在二十岁左右。明义初读《红楼梦》抄本时的理解认识还很表面，他的诗序只说雪芹所写是“风月繁华之盛”而不计其他，这就再明显不过了。这“风月繁华”需要向今日的读者略加解说——请注意，他这二十首绝句的第一篇是这样写的：

佳园结构类天成，快绿怡红别样名。

长槛曲栏随处有，春风秋月总关情。

这首小诗公允地评论，写得着实不错，我特别注意到末句“春风秋月总关情”，这里又出现风和月的文词，正与小序中的“风月繁华”相为对应。但仅仅这两次的“风月”，读起来意味境界就已然不同。例如“风月”而接上“繁华”二字后，就给人以歌舞声色，种种热闹、享乐的感觉。而“总关情”的这个“春风秋月”，则让人有既清雅又高尚之感觉，有时光流逝之叹息，有深思远念之情怀。其清雅高尚之境与热闹繁华之景判然有别。即此一例，已然表明“风月”一词是优美而复杂的文学语言，要想为之找一个简单明确的定义十分困难。当下的问题是“风月”一词究竟与《红楼梦》有关系吗？若有的话又是如何的一种牵连与干涉呢？一句话，若对这一词语没有一个最为基础而简明的理解，那就对《红楼梦》也还无法懂得透、说得清。且看，脂批说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一书……这个旧稿是否与《红楼梦》完全相同？无人可以断言，但论者都认为《红楼梦》中至少于前若干回中还保存了旧稿的痕迹。大家记得贾瑞那一段故事，他照的那面镜子不就叫“风月宝鉴”吗？再看第五回太虚幻境的那副对联，上联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下联是“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这“风月”二字就又在这个重要地方正式出现了。《红楼梦》第一回石头有言：“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请看，这个所谓“风月笔墨”实际就是今天所说的“淫秽描写”的婉词雅语。还有，庚辰本内有一首七律诗，其中两联云：“茜纱公子情何限，脂砚先生恨几多。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妄吟哦。”这一例又与上面所举者全然不同，真是令人感到神奇变化，难以捉摸。等到我读北宋大文家欧阳修的一首词，有两句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情不关风与月”，我不禁陷入深思，原来中华历代文豪借用“风月”两个最简单的字词，表达了那么多各不相同的雅俗深浅之含义，其气味品格之差异真是令人发生崭新的思考，原来对于汉字语文的学习掌握是需要下一番细心耐性的刻苦工夫，而读《红楼梦》尤其需要细心体会，参悟作者笔下所运用的这些扑朔迷离的文学语言。

读罢欧公的那两句词，再回到《红楼梦》第五回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听见《红楼梦》曲第一支〔红楼梦引子〕，开头便说：“开辟鸿濛，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便立刻悟到，欧、曹两公的词意却正是先后相合。世人常常引用和吟诵的古人佳句，如李白的“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倾倒非人推”；柳永的名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等等，用意不同，境界各异，但都是实指风和月而不含副义，这是一类。再看另一类，我就举《西厢记》那首脍炙人口的五言绝句：“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你看，这位王实甫的大手笔乍看无奇，稍一细玩就会惊讶地发现，一个“待月”，一个“迎风”，那对仗是太工稳了。然后这才引出“花影”二字，花如何有影？月光所照映者也；影又如何动？花由风吹而摇也。再后，“花影动”、“玉人来”又令你不知不觉地读出了十分工稳又自然的名句来。这一例，可以让我们看到大文学家运用“风月”二字的文心匠意，达到了令人叫绝的境地。说到这儿，我才又可以与《红楼梦》中的另一例再作比照，这就是穷儒贾雨村在葫芦庙中所作的五言律诗。诗曰：“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我每读到此处，就自己对书发笑，这位穷酸，也在那儿“顾影自怜”呢，他把“风月”用得如此巧妙，而“月下”，又暗喻“月下老人”给婚姻牵红线的典故。此诗明写“风月”是自然环境风物，而实际内涵却已点明这是相思相慕的一种不可明言的情怀了。

末后，再让我举《红楼梦》中的又一运用“风月”之例句：“画梁春尽落风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这是说谁？正是诸家讨论热烈的秦可卿。这儿的一风一月又与贾雨村那“月下风前”似有关联，却全然不同。举例至此，已然可以看清曹子雪芹在“风月”一词上，其变化多端，各臻神妙，是足以令人学习玩味不尽的了。

诗曰：

风月原来反利名，假文借音错讹声。

最是欧公词句切，此中多恨更多情。

己丑年五月初一

2009-0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