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 坎坷记愁(11)

浮生六记 作者:沈复


我们就找了一间旅店住下。进了旅店,我才发现鞋袜已被淤泥浸透了,就向店主要来炉火烘烤。我感到太累了,就随便吃点饭,倒头便睡,一沾枕头即酣睡不醒。早上醒来,一看自己的袜子,已经被烧掉一半。

曹又替我垫付房钱饭钱。我们找到城中的时候,惠来还没起床,听说我来找他,披着衣服就出来了。他看见我的狼狈相,就吃惊地说:“哎呀,他舅舅怎么这样狼狈啊?”我说:“先不要问了。有钱的话,就借我二两银子,先感谢一下送我的老人家。”惠来就拿出两块墨西哥鹰洋给我,我当即送给曹。曹坚决推辞,我一再坚持,最后他才收下一块,告辞而去。

送走了曹以后,我就向惠来讲述我的遭遇,并说明来意——讨债。惠来听完后,说:“郎舅是至亲。就算我过去不欠你的钱,你现在遇到这样困难,我也应该帮你一把。但是,最近我们航海盐船被盗,又在清帐的节骨眼上,因此帮不上什么大忙。就凑二十块墨西哥鹰洋,算是还债吧。”我本来就没抱太大希望,就答应了。在惠来家住了两天,看到天气转晴,就准备回去了。

二十五日,我回到华家。陈芸说:“你碰到大雪了吗?”我就将自己在路上的遭遇都跟她说了。陈芸听后,神色惨然地说:“下雪的时候,我以为你已经到达靖江了,没有想到竟被阻在江口啊。幸亏遇到了曹老人家,才得以绝处逢生,这真可以说是吉人天相啊。”

过了几天,我们得到青君来信,知道逢森已经被揖山推荐到一家店里当学徒了。荩臣将青君作童养媳的事给我父亲说了,父亲也同意,荩臣就在正月二十四日把青君接到他家去了。儿女的事情基本上都有了着落,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但骨肉就这样被生生分离,终让人觉得伤神惨痛。

二月初,天气转暖,微风和煦,我用从惠来那里要到的款项制备了一些行装,去了扬州邗江盐署拜访了老朋友胡肯堂。在贡局几个负责人的帮助下,我在贡局谋得一份文书的差事,替他们抄抄写写。这时,我感到安定不少。第二年的八月,我接到陈芸的来信,她在信中说:“我的病全好了。只是感到我们与华家既非至亲,又非密友,长久白吃白住,很不合适。我想随你去邗江,想顺便看看平山的美景。”我在邗江的先春门外租了一处屋子,整个屋子只有两间房,正对着河面。我亲自到华家把陈芸接过来,华夫人在临别时送给我们一个名叫阿双的小男仆,让他帮我们烧火做饭,还约定来年我们住在一起,共做亲邻。

陈芸到扬州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份,平山一派凄凉冷清的景象,难有游兴,我们就准备来年开春再去游览平山。我本来满怀希望,通过细心调养,陈芸的病能够尽快痊愈,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安排一家人团聚。不曾想,陈芸来平山还不到一个月,贡局就忽然宣布裁员。总共裁掉十五人,我因为是朋友的朋友,就被裁掉了。

陈芸从始至终一直都在积极地为我谋划出路,强颜欢笑,对我百般安慰,没有一丝抱怨。到癸亥年(1803年)二月,陈芸的血疾又严重复发。我打算再到靖江,向惠来求助。

陈芸说:“求亲戚帮忙不如求朋友啊。”我就说:“话是这样说,但是我的好友大多处境与我们相差无几,自己的日子都过得很艰难,怎么能再去麻烦他们呢?”陈芸说:“既然如此,只能再去麻烦姐夫一次了。所幸的是,现在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不必担心再在路上为大雪所阻隔而挨饿受冻了。希望你快去快回,不要为我担心。路上要照顾好自己,假如你要是再把身体给累垮了,我的罪过就更加深重了。”

我们当时的境况已是入不敷出,但为了减少芸的担心,我就假装雇了一头骡子骑着上路。实际上,我只背了一袋饼子就徒步上路了。饿了吃饼子,渴了喝凉水,一路朝东南方向走。过了两条分流的小河,走了约八九十里路,没有看见一座村庄。夜幕降临,只见眼前一片黄沙,青空中寒星闪闪。

正当我走投无路、进退维谷之时,忽然看见一座土地庙。这座土地庙有五尺多高,被一堵矮墙围着,前面种有一对柏树。我向土地神下跪叩头,口中祷告说:“苏州沈复身陷困境,前往靖江寻求亲戚援助,不幸迷路至此,想在您的神庙内借住一晚,请您可怜我,保佑我吧!”祈祷完毕,我把小庙内的石香炉移至庙外,用身子在小庙里探了探。这座土地庙实在是太小了,仅仅能容纳半截身体。没办法,我就上半身坐进庙里,把风帽反戴,遮住脸,然后把腿伸到庙外,闭目养神。只听见庙外微风吹动的“沙沙”声。我又困又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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