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1月24日写——)我打电话给大妹,说:“我想过了,这次手术,以及可能接踵而来的植肝,费用会很大。我不能老叫你们垫着,影响你们各自家庭的经济运转。再说,我一个人,住着这么大个房子(105平方),确实也有点资源浪费,物管、水电、泊位……费用也很高。等我动完这次手术,若安定下来(身体情况稳定),就把这房子卖了。还掉欠你们的款项,我到外面去租一套小点房子住。若是再逼促,就把车子也卖了。我想出去旅游,或做点其他自己想做的事(要花销)……”
我之所以迟迟没把这想法端出来,一是妹妹们不让提起,二来,我到底有点舍不得,目前的居住环境——是单位的公寓,物管正规,环境安全、整洁,有地下车库,房子大,在室内走动起来,到底舒服……另外,此地是市中心,购物、上医院、与朋友交往……都方便。这面子呢,也有点搁不下——要是搬出去——一下子“落魄”到那般程度,到底是有些狼狈。
现在想明白了,那是俗念的“执著”。我“富”得起来,也应该“穷”得下去。再说,现在的“穷”,只是相对的。
60年代初,在“自然灾害”中,挖野菜——在西湖小学读书,每天上学、回家的路上,到苏堤、西泠桥边,课间休息到学校的操场边沿。半夜里排队买青菜皮——与“乡下妈”(我的老保姆)。喝照得出人影的稀粥,吃地瓜干……得浮肿病。下乡插队的时候(16岁),一年吃不饱饭——在房东家里。后来住进牛棚也似的“知青屋”。“双抢”的时候,早晨三四点钟起来,到黑茫茫的江滩上,拨秧……早餐、中餐直到点心(下午两三点钟),吃的全是前一天晚上烧的饭。到了点心那一顿,那饭已然完全馊了,黏糊糊,异味刺鼻,还是往下咽。晚上,农家的青年都吃饱了饭,打着嗝,到我这里来“胡闹”(都是朋友),我还在煽煤球炉子呢,烟熏火燎,乌糟猫一只,总要到八点以后,才能吃上晚餐。五分钱的辣酱(一小碗),曾是我一个星期,从早到晚的全部菜肴——手里没有钱,自留地里、门前种的菜,全给“教育者”偷光了。离开农村之后,我打过铁(锻工——这可是老辈人口里的“三苦”之一,另两项是打鱼、磨豆腐),开过车床……结婚的时候,新房是自家垒的,不足十平方的“违章建筑”……先生们,现在的“穷”,仅仅是失去一点“体面”。营养仍旧充足,热水、空调、煤气、彩电……还是不会少。
大妹说,你的方案,可以考虑。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说实话,几个姐妹,虽然筹这笔钱,不成问题,但是不会有那么多闲钱,搁在家里。有的是拿不出来的——在投资里运转……不过,你现在不要考虑这个问题,安心治病。我们会解决好的。你想到哪里去玩玩,有什么花销,尽管用,都没有问题的。
过了两天,她打电话来,说姊妹们商量过了。大家说,到你像X医师(一个非常成功的肝癌康复者)那样了,如果经济还紧张,再考虑卖你的房子。大家都说,你住在现在房子,各方面环境都比较好,物管熟悉。房子大,到底舒适宽畅。比搬一个新的地方,肯定要强。目前的经济问题,我们商量过了,预备把爸爸在××路的那套住宅卖掉……
老爸现在与二妹住在一起。
在我的印象中,老爸像葛朗台。抠门得很。早几年,虽然有着离休工资,还有一笔数目不菲的存款,可是一分钱也不肯拿出来花。吃、穿、用,雇保姆,全是妹妹们张罗。空调旧了,就说:“不灵光了……”妹妹们就到店里去搬一台新的。钱,他说是“我付”。但是说过就等于做过了。直到最近几年,才肯把离休工资拿出来花。
大妹说,我们对爸爸说:“阿哥在生病,很重(癌症始终没有告诉他),需要钱,我们打算把××路的房子卖了。你的生活和住房,我们一定会给你安排好的。”
老爸会怎么回答呢?我想一定是颇费周折的。不同意,也在意料之中。
没想到!——“爸爸‘嗯’了一声,点点头。”
他竟答应得那么爽快!什么话也没说!
诸位朋友,写到这里,我止不住涕泗交流。
曾经为了一件有关经济方面的事,我觉得他做得有损亲情。我非常地生气,甚至恨他。直到这几年,老爸老了,身体也不那么健全了(脑血栓留下行动不便),我才慢慢地不记仇。对妹妹们说:“算了,好生待他吧。”其实,妹妹们比我宽容得多,吵了几句,该做的全都做,一直对他服侍得很周到。
在我的记忆中,我与老爸之间的父子战争,从我当上工人(18岁)开始,直到母亲去世,就没有断过。我们总是为那些“天下大事”,争得面红耳赤,怒火中烧。
他愤怒得要“拿刀劈死”我。
当我有了妻室之后,当着妻儿的面,呼哧呼哧喘粗气,改为要把什么东西“砸了!”
事实上,他既没有到厨房里去拿过刀,也没有摔过一个玻璃杯。
到头来,总是母亲沉下脸来,敲敲桌子说:“吃饭,不要谈政治!”
母亲是我们家最具权威的人,她这么一说,老爸和我,就如秋后的蝉——哑了。
老爸的巨掌,只掴过我一次。那是我读小学一年级。
一天傍晚,老爸在对老妈说:“我们准备到××去玩……”我说:“不对,那应该叫旅行!”老爸看了看我,一巴掌抡起来,我摔出去四五米远,一侧的脸蛋红肿起来。
长大后,我知道,他的火并不是完全冲着我来的。那时候,他在省委某部工作,受够了那帮知识分子专业干部的“鸟气”。他出身“贫农”,虽然酷爱读书,可是小时候穷,没读过几天书。50年代初,上过几个月的“工农干部速成班”,错过了一次上大学的机会。靠着自己“参加革命”以后的勤奋,读书看报,写个报告之类的,还拿得下来。当然,那字是不能恭维。文理么,还通顺。他一心想把我培养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人,以偿自己缺文化之苦。可是,没想到,他的儿子,才读了几天书,就想教训他了——如同那帮“臭知识分子”,这太伤他的自尊心了。
父母除了尽量满足我们兄妹五个的衣食外(还要赡养奶奶及双方的穷亲戚),父亲是极力想把我这个唯一的儿子,培养成出人头地的人的。他鼓励我努力学习。记得在西湖小学读一年级的时候——我们住北山街×××号,临湖的房子,一个夏日的傍晚,他问我:“××,你小学读完做什么?”“中学。”我答。“中学读完呢?”“大学。”“大学毕业呢?”“去留学!”我迅速、果断、充满自信的回答,使他非常地满意。实际上,这都是他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