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长大,他对我的希望是双轨制——既希望我入党做官,承父业,并超过他;又想我能当作家,“名扬天下”。他自己喜欢写作,在心底里对文人(主要是作家)特崇拜。在后一个方向上,他下了很多工夫。我小学一年级,他就给我买来《红军不怕远征难》、《一匹枣红马的故事》等连环画——这有别于现在一般的家长教育方法——讲给我听。还给我和半懂不懂的大妹讲《水浒》。讲到西门庆和潘金莲的风流事时,他用了“搞鬼”这个词。我问,“搞鬼”是什么意思啊?他与母亲相视一笑,说:“就是干坏事。”………后来,他在任农场场长时,买图书的事,自己揽下了——“假公济私”,进了新书,先一摞子一摞子地拿回来给我看(看完是要送回去的)。那时候,我已是个青年了。
我在留下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浙江日报》开展一个关于阶级斗争的教育。老爸策划,让我也写一篇读后感寄去。几乎是他捉的刀,意思是,地主、资本家不仅剥削成年的叔叔、伯伯、阿姨,也残害青少年。报社就采用了上述这两句话,放在一个讨论总结综合稿里。云,留下中心小学11岁的×××同学说……如此这般。稿费没有——大约是怕养成自小乱花钱的习惯,给我寄来了两块钱的书,有十来本,《一门恶霸“六老虎”》之类的,都是火药、辣椒味极浓的阶级教育读物。我一直把它们翻烂。这件事,让我好得意了一阵子。以为投稿,就是那么容易的。
从农村里上来,进了地质队。1976年,我开始一本正经地写作。他大为高兴。“登不登,往里涌。”他鼓励我投稿不要怕失败。我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终于,在1977年第1期的《杭州文艺》(现称《西湖》)上,发表了我小说处女作。那一年,在浙报上发了一篇散文,有半个版。这让老爸特兴奋……逢着老战友来,便要拿出那张报纸。此后,他总是说:“要像在浙报上登的那篇就好……”他嫌以后在报上发的散文,都不及那篇长(有4000多字),杂志上的呢,看见的人少。以后,我入大学,进报社……老爸一直尽其所能支持、鼓励我“创事业”。当然,他也非常渴望,我能入党做官。我家红灯无人传,使他非常失望。
渐渐地,我进入了为“事业”奋斗的疯狂漩涡。后来得了乙肝,情绪大为沮丧。这让老爸老妈很操了一阵心。
我的围城倾圮,老爸受到很大打击。在手续没有办妥之前,我没有向他透露风声。
后来,他自己也失恋了——是妈妈故去之后,他结识了一位漂亮的女干部,小他十来岁,气度不凡,能歌善舞。为此,从来五音不全的老爸,居然也参加了老干部合唱团。真是匪夷所思。两人已经谈得很拢,就商量着筑城的事。那女的开出一张清单:住我爸的房,生活费用由我爸包下,然后每月,还得给她N数量的零花钱。对方的收入,其实也挺体面的。虽然她也有一群孩子,但早已自立门户,用不着她有真正意义上的负担。老爸犹疑了……后来,这浪漫之姻便吹了。我在心里说,老爸啊,老爸,你喜欢她,就给她罢。反正我们子女,不想着你的一分遗产。老爸真是个葛朗台!叫我的话,就娶过来没商量。我想,是老爸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原先可能以为,人家是爱上他这个人了——我老爸,干部风度蛮足的,有着北方人的高个,直鼻(可惜到了我身上,如莫言所言,“种”退化,吸收了父母的缺点,还有所光大)……老爸没想到,到头来,是一笔比国家审计署过目后的账单还要清爽的交易。我说,老爸呀老爸,这都什么年代了,你们都是什么岁数的人了,还有那比矿泉水还清的恋爱么!其时,他又遭遇了脑血栓。原先风风火火,七十多岁了,还能骑着个自行车满城跑的老爸,动不动要窜上我的七楼,来给我做思想政治工作的老爸,一下子,像霜打了的苗——蔫了。住了几次院后,变了一个人(手脚也不灵便了),不再像此前那样百事管。我去见他,他报以一个微笑,张开缺齿的嘴,对我“嗯哈”几声之后,就只是默默地坐着,不开腔。
我们之间的战争,终于结束。
有时候,我讲得兴起——向着妹夫们,贩卖我的破观点。看见老爸只是默默地、费力用匙,把食物送进嘴里……我觉得我有点过分。他现在是虎落平阳——没有反手之力了。或者说,他是不再愿与我争吵。我住了嘴。或是凑到一个机会,压低了声音,与能够接受我“臭味”的妹夫倾诉。
这几年,我是一个月到老爸那里去一次——周六的晚上,兄、妹及配偶、子女,与老人的团聚。妹妹们是每周去。五年前,我学会了开车,先是用妹妹的,及借来的车开,后来又自己买了车,都四年了,每周两次,与朋友们一起出去游山玩水——周三是到农家去喝茶,周六全天到远的风景点去遛。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我驾车,接老爸出去兜风。老爸像笼中的囚鸟,渴望到外面的开阔天地去透气的心情,我熟视无睹……所有的事儿,都是妹妹们在操心——上医院、配药、冷暖衣着、饮食,及插科打诨,调节他的心情。我只是在妹妹们无奈时,出面去找一个好一点医生,使他在医院时,能够得到较好治疗和照应。咳,养儿真不如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