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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俳谐的艺术本质与“风雅”概念03

日本风雅 作者:(日)大西克礼


第二,从构成审美意识主要精神作用的“直观”与“感动”的关系来看,虽然多少有些例外,但一般而论,俳谐的艺术性常常把直观的因素作为根本条件。当然,所谓直观,从官能的、感觉的直观,到官能之上的种种层面的、知性的直观,具有各种阶段上的不同表现。而且,关于具体艺术作品中的直观,在我们讨论直观与感动的关系时,也有必要对其整体构造的各个层面加以区分,不能一概而论。在此,我只是在俳谐的直接的艺术表现的外层来看待直观问题,认为比起感动的、抒情的因素来,俳谐值得注意的特色是特别强调客观性的直观因素。俳谐就是要在自然界和人世间所有的现象当中,见出其间的种种联系以及各自的特殊情绪与氛围,并把这些作为主要的素材。在它的艺术表现的层面,大都是游离于主体感情或自我感情,而常常带有客观性的倾向。从审美内容的构成性来看,情趣和氛围本身虽属于感情的因素,但我认为,俳谐之所以能够将这种感情的因素近乎无限地、自由地加以客观化,就是根源于这种特殊的直观倾向。

我们确认了俳谐的这一根本特色,还要在表现的层面上认识到,同样是俳谐,也有主观倾向与客观倾向,或者主观抒情与客观表述之间的差别。芭蕉有一首凭吊俳人一笑的著名俳句,曰:“我的哭声,伴着秋风,撼动了坟冢。”同样,芭蕉也有一首凭吊俳人岚兰的俳句,曰:“秋风悲鸣,吹折了,桑木拐杖。”同样是表现悲伤感情的俳句,前者是非常直接的主观表达,后者却是稍微间接的客观表达。作为俳句来说,恐怕像前者的表现方法是少见的个例。依我看来,这首《撼动了坟冢》俳句,以区区十七个字的篇幅,强烈而又鲜明地表达了极其悲伤的感情,在其他的俳句中似乎找不到类似的例子。这是一种艺术技巧上的问题,从表现的真实性这一点来看,不免带有有意为之的夸张的痕迹。在外在的文字上加以极端化的直接表现,而将间接的、客观的余裕之心包含于其中,因而使得这首俳句所表现的悲伤痛苦显得过于直截了当,与俳谐通常的表现方法并不符合。然而,正如芭蕉自己所说的那样,名人就是敢玩危险游戏的人。这首俳句似乎也确实是在俳句的表现上做了一个危险的游戏。

从根本倾向上来说,俳谐的艺术性与其说来自普遍所认为的那种狭义的“美”,毋宁说更依赖于广义上的“真”,这一点应该是不言而喻的。不仅限于俳谐,在一切的艺术形式,特别是文学中,“美”与“真”都有着最为密切的关系。由于思考方法的不同,一些人以为一切艺术的目的不在于“美”而在于“真”,特别是到了近代,这种艺术观每每被提出并加以强调。布瓦洛就说过一句有名的话:“Rien n′est beau que le vrai.”①Rien n′est beau que le vrai:法文,意为“唯真为美”。 艺术与科学所追求的并不是同一意义上的真理。艺术的最终目的在于“美”还是在于“真”,常常只是一个单纯的概念名堂问题。从总体上来看,俳谐往往是以一种冷静、直观乃至谛观的态度,对所有的现象世界真实体验做最为忠实的表现。因而,倘若要考虑到俳谐的独特之美,就必须冷静、直接地捕捉现象,在直观的、真实的基础上创作,才能拥有其价值。“寂”这种美的形态,在这种意义上就与真实性之“深”有了最密切的关系。可以想象,捕捉到这种“深”,就需要有一种与此相适应的、独自的精神姿态。《去来抄》中有一句话说:“蕉门俳谐情景相融,其他门流只是故弄机巧。”说的也是尊重真实性的意思。俳人白雄在《寂刊》中也有类似的话,他说:“俳谐之正心在于正风,正风就是不故弄机巧,而得自然之实情。以正确表现万物为宗旨,适应万物就叫‘真实’。……我以前曾倡导‘兴’,但毕竟还是芭蕉翁看得更透彻,他在俳谐中倡导真实无妄的正风。”(见《俳谐丛书》)

俳谐作为艺术,除了这些根本性质以外,还具有其他种种具体的特色,在这里不遑一一论述。我只是想从上述的俳谐的根本特性中,指出俳谐表现中的“观照性”这一与其他诗歌样式所不同的特点。以我的看法,俳句表现的“观照性”,在很多情况下可以比较明确地区分为两个层面,这两个层面都与上述的俳谐的根本特性以及下文将要谈到的俳谐的艺术本质有着必然的联系,在这里我们暂且把这个问题限定在“诗意表现的观照性”这一点上。在普通的诗意表现中,例如在和歌这样的诗歌样式中,我们可以从一首和歌所表现的“内容”的具象性或者观照性,去体察作者的创作心胸。在读这首和歌的同时,我们可以直接地、瞬间地在我们的意识当中,通过观照对此加以把握。(当然,这只是从原理上而言,实际上在具体的情境下,对作者与接受者而言,或者就不同的接受者而言,未必都具有内容观照的同一性,对此我们暂且不论。)例如我们读这样一首和歌“皑皑朝雾中,明石海湾朦朦胧,海岛似行舟”的时候,尽管“明石海湾”的实景我们不曾亲眼看过,但是我们可以凭直觉的想象观照,使这首和歌所表现的内容直接地浮现于脑海中,这就是一般意义上诗意表现的“观照性”。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把“观照性”限定在狭义的视觉具象性这一层面上,那就会产生像莱辛曾做过的诗与画之关系的思考与议论,这与我们今天的话题没有直接的关系。在一般的、许多的诗意表现的场合,作为审美内容的特定的情景直接以诗句传达给我们的心灵,在这个意义上,诗意的“观照性”得以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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