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俳句中,这种“观照性”往往会在两个层面上传达给我们。也就是说,我们读一首俳句,最初直接传达给我们的,很多情况下只是其客观性素材的具体事象的观照性。然后是第二个层面,这首俳句在我们内心反复回味,沉潜在我们的心中而形成的一种鉴赏意识。在这个层面上,充分的、诗意的观照性,即作为特定的诗意情景或者审美内容的特定的观照性得以成立。实际上,以上所说的两个层面,或许没有明确的时间先后的关系,我们仅仅在假定的意义上将鉴赏意识划分为“第一次素材的观照性”的层面和“第二次内容的观照性”的层面。即便如此,实际上,由于俳句的样式和题材的性质,还有俳句鉴赏者的审美鉴赏能力的高下,也会有程度的差异。我把这一点看做俳谐艺术的一个特征,但并不是要把这一特征看做只是俳句才有的特有现象,在其他的诗歌形式(特别是像和歌这样的比较短小的诗歌形式)当中,多少都会不同程度地有所表现。不过,和歌和俳句除了诗形大小的区别之外,还由于其他种种理由,使得这种倾向在俳句中表现得特别突出,以至于我们不妨把它看成是俳句的一个典型特征。
可以举出一些实际的俳句作品来证明上述的观点,但是举出一些脍炙人口的有名作品反而很难说明问题,因为我们对那些名句已经形成了一种鉴赏的定势,故而很难清楚地意识到上述两个层面的分别。我想应该在名句之外的范围内举一个例子,这使我想起了曾几何时读过的一个名叫横斜的俳人写的一首俳句:“剪下头发来,供奉祠堂中,断发吹秋风。”这首俳句的巧拙问题又当别论,记得自己当时读这首俳句的时候,通过俳句的这几个词,直接浮现在我眼前的,就是在秋风萧瑟、荒凉寂寥的偏僻乡村的破旧祠堂中,挂着一缕缕令人毛骨悚然的、污脏的女人的断发。这种感觉恐怕是这首俳句的文字本身所传达出来的客观事象。对这首俳句的表现而言,可以说这只是单纯的素材因素,这就是我所说的“第一次素材的观照性”的层面。然而,当我们超越素材的层面,进一步去鉴赏这首俳句所表现的诗意或者俳句内容的时候,我们就到达了从整体上鉴赏这首俳句的诗情的层面。我们就会联想到那些愚昧而又纯朴的人们,出于种种理由向祠堂供奉断发,把剪下来的头发一缕缕地挂在那里,由此我们会联想到她们多样而又复杂的人生。尽管这种联想是朦胧、漠然乃至混沌的,但是我们仍然可以从心底浮现出那悲凉的秋风、自然的情趣与人生悲哀的融汇。于是,这首俳句所要表现的特殊的诗意情景,就作为“第二次内容的观照性”的层面而在我们的心中形成。这就是我所说的“第二次内容的观照性”层面。(在这里“观照性”这个词也许稍欠恰切,但在现在的美学术语当中,这个词也含有非视觉的、体验性的因素,并可以从广义上加以理解。)
以上我举的这个例子或许不够具有代表性,但我想说的意思,通过这个例子,大体上也可以得到明确表达。不同的俳句多少会有一些差异,但从美学的观点来看,这种倾向是值得注意的。芭蕉那首著名的俳句:“寒冷鱼铺里,咸盐的死鲷鱼,龇着一排白牙。”经反复阅读鉴赏,我们可以直接感受到其间所蕴涵的一种诗味或者俳味。但如果从观照性的两个层面来看的话,在“第一次素材的观照性”层面上几乎没有什么“美”感可言,我们所感受到的无非就是那完全没有美感的、充满腥味的鱼铺。这一点正如我曾经说过的,俳谐在题材选择上,与和歌有所不同,对乍看上去丑恶肮脏的东西也不回避,因此,这首俳句写这样的题材也是很自然的。
对这种情形的形成加以详细考察,我认为可以得出如下的看法。
第一,俳句用极为严格限制的、少量的词语来充分地、直接地表达作者心中的诗意,自然感到困难,于是就势必要使用暗示的手法。因而对鉴赏者来说,俳句所写的素材只是一种“半素材”,有必要把这种素材某种程度地加上自己的体验,才能形成诗意内容。这种内在的接受过程就表现在上文所说的两种层面的分离中。俳句的表现性质不单是暗示性的,也将我们的接受体验向某种感觉性、真实性的核心加以集中聚焦。打个比方说,我们的心,通过作者给我们的作品这样一个“镜头”来调整其焦距,“镜头”要达到一种合适的状态,就需要一种内在的调节过程。而且这种暗示仅仅是对象的一部分的暗示,并不是一种整体想象,只是一种单纯的想象力的再现作用和联想作用,它还需要非常复杂、微妙的、内在的自我调节。例如下面一首俳句:“洗净剥好的大葱,白色中,透着寒光。”所表现的洗净剥好的白葱以及近于冰点的水与空气的寒冷感,在我们的心中形成了一种直观的、真实体验的核心,要反复数次才能对这首俳句有准确的体验。在这个过程当中,我所说的“第一次观照性”和“第二次观照性”之间当然就容易产生一种内在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