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我们只是谈到了俳谐季题整理的动机,而若更进一步思考季题的问题,我们就会发现,季题是将广泛范围内的素材加以结晶、提炼的产物。正如上文所说到的,某种意义上,它是基于“素材世界”自身所包含的一种“内在的形式性”,或者说俳谐表现中所包含的“素材”对“形式”的优先权而形成的。在这个意义上说,歌题与俳题之间,在原理层面上并没有区别,只是后者可以包括前者,或者说后者是前者的扩大。无论在和歌还是在俳句中,都具有大量相同的与四季相关的、风花雪月之类的题材。从古典和歌的立场上来看,那些卑俗的物象是需要回避的;而在俳谐中,很多的自然物、节日风俗、食物种类等,不仅仅是进入艺术作品后才得以形成的美的原始素材,而是在进入艺术品之前,在所谓“风雅之种”的“俳眼”看来,无论这些东西是否写进俳谐,它们在某种意义上都具有内在的艺术价值。
服部土芳在《三册子》中引用了芭蕉关于《盐鲷》的一段话,土芳说:“关于这首俳谐,芭蕉师自己曾说过:‘这是自然而然吟咏出来的,并没有劳心费力,因而不足自赞;我还有一首俳谐——“镰仓出产的,活蹦乱跳的,鲣鱼”,却是我费心费力作出来的,别人有所不知。’”所谓“不足自赞”,是芭蕉的谦辞,但以他的“俳眼”发现这类题材,这一点才是最为重要的。当然,对一首俳句的“姿情”、格调加以锤炼,是俳人艺术创作的重要环节。至少从芭蕉的俳谐精神来看,从那种无限广泛的素材世界的混沌中,寻找出具有特殊的俳谐趣味的结晶物,以此在行住坐卧中养成一种精练的风雅精神或俳谐眼光,这是更为重要的事情。在这个意义上,与素材世界无限制的广泛性同样重要的,是在俳谐的创作主体方面,其特殊的艺术感觉不单单体现在斟字造句当中,而应该扩大到一般的精神态度乃至日常的生活行为中,并使其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这是我们特别需要注意的。其角在《花实集》当中这样说道:“以俳谐为文,俳谐文也;以俳谐立身,俳谐人也。”我们曾经在上文当中引用过这段话,其中最后一句尤其值得我们回味。《俳谐十论》中也说:“俳谐即是见于目前,挂在嘴边,行于身体。”
有一本题为《俳家奇人谈》的书,记载了以言行怪异而著称的惟然和尚的逸事,其中有云:“……和尚闭门索居既久,有人问:‘今宵谁家有俳谐?请荐之。’和尚笑曰:‘我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吃茶啖饭,行住坐卧,皆是俳谐。舍此之外,俳谐何处觅?’此僧诚乃人我两忘之隐者也。”即使我们不举这样的例子,正风之祖芭蕉翁的生涯本身更是众所周知,也足可证明这一点。想来,“风雅”这一概念往往被用作“俳谐”的同义词,其深意也正在于此吧。
鉴于此,以下我将尝试对“风雅”这个概念做一考察。
“风雅”这个词,来源于《诗经》中的“风雅颂”,本来是指《诗经》中的国风及小雅、大雅,后来也把“颂”包含在内,指代《诗经》中的全部诗篇,再将含义加以扩大,一般的文章诗歌之道也以“风雅”称之。《文选?序》有云:“诗者,盖志之所之也……故风雅之道,粲然可视。”这里的“风雅”,就是在广义上使用的。《诗序》有云:“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然后又解释道:所谓“风”,就是“讽”,就是“教”,“以风动之”、“以教化之”等。在中国,作为诗的本质,更重视其道德教化的意味。“风雅”这一概念,在狭义上转而代指一般诗歌,其中心意思仍是强调作为人的精神文化之产物的诗文之道及艺术表现形式的精神价值。随便举出一个例子,如杜甫有一首诗云:“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见《岩波文库?杜诗卷三》)这里所谓的“伪体”指的是杨炯、王勃、卢照邻、骆宾王四人;所谓“风雅”指的是《诗经》之诗,或者是中国人心目中的正统之诗。露伴学人在《幽秘记》当中,也将明代有名学者方孝孺的《谈诗》五首中的一首作了翻译,曰:“举世皆宗李杜诗,不知李杜更宗谁。能探风雅无穷意,始是乾坤绝妙诗。”这里的“风雅”也大体是上述的意味,或者比上述的意味更宽泛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