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的黑格尔式的“否定之否定”的解释,或许失之于晦涩和抽象,现在我们再加以具体的、心理学上的说明。也就是说,某事物在外部感觉层面上的衰落,却以此为契机而具有了“古典”的意味,随着外部现象与“本质”的这种游离,其“本质”的一面就在直观上受到遮蔽。具体来说,早已丧失了浓绿期的那种青翠、看似岩石的一截古木,或者如枯木般老者的肢体,或者像生锈的金属器物,或者原本硬而冷、如今被青苔所遮蔽的岩石,这些现象中都带有上述的意味(当然,从上文中所解释的“寂”的第二语义时所使用的“时间的积淀”这一角度而言,这些例子都不是时间感觉层面上的衰退凋落,而是一种发展和增进。不过,在这里我们是以事物的本质,即生命的积极的感性呈现为基准的,所以将外在感觉层面上的衰退看做是一种消极的方面,而从时间的积淀性的角度看,使事物发生变化并使之走向衰颓,却又是一种积极现象)。对我们的审美意识及精神构造而言,面对诸如此类的衰颓现象,我们并非不会感到美的否定即“丑”的状态,然而,由于我们特殊的精神构造,却每每能够在更深的层面上、更高的意义上感受到另外一种美。而我们通常所说的“寂”,实际上不外是一种能够感受这种特殊之美的精神态度。
在我看来,这种特殊的美,不单单是外在感觉层面上的非美的或者是接近于丑的性质,与它所包含的内在本质(生命乃至精神)之美形成了一种对比,从而使后者的价值更为彰显。只是从这一方面,还不能说明“寂”这种特殊之美的形成。美学家立普斯曾提出了所谓“Psychische Steuung”①Psychische Steuung:德文,意为“移情”。的学说(当然他不可能对“寂”这种特殊美做出说明),其具体论点不必详述,简言之,他认为心理能量遇到某种障碍而被阻塞,这种能量反而会更为增大,使得心理活动的过程更为活跃。这种学说作为一般原理,不光适用于审美现象的解释,对所有心理现象都是适用,但它却也不能用来说明“寂”之美的独特性质。
如上所说,从本质性的统一中分离出来的、外在感觉层面上的某些因素,却对我们直观事物的本质起到了某些遮蔽作用。但与此同时,由于这种分离作用的反作用,其他感觉性的因素或者层面,却又因此产生出了一种新的、与本质性更紧密相连的统一性,并且更加明确地呈现出来。这一点,对于“寂”这一特殊美的形成是必要的。举例来说,我们看到一棵古老的梅树,状如一块岩石,看上去它与一般植物的生命体征本质是不谐调的,但另一方面,我们却可以从中更深刻地体会出梅花在冬日严寒中流芳吐艳的高洁本质。这不单单是与感觉美、与形式美相对立的精神美、内涵美的彰显(在审美体验中,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形式与内容的分裂),从感觉方面来说,“本质性”与“感觉性”在某种层面上分离的同时,却在另一种层面上达成了更高度的统一;从本质性的方面来说,这表明了本质之重心的更深刻、更内在的位移。换言之,这就是美的现象本身所具有的某种意义上的自我破坏与自我重建的结果。不必说,对于以深刻的精神性为其本质特征的“神”与“人”而言,这种情形的发生是最为理所当然的。表现在言语词汇上,也就自然地产生了“神寂”“翁寂”之类的词汇。审美的对象的性质与这种情形非常类似。有了这种特殊的审美意识,即便是面对自然物乃至于将自然物加工而成的器物,也都可以从中主观地感受到这种“美”。
“然带”在意义上的重心的移动,以神与自然、心与物的统一这一特定的世界观为背景,贯穿于具体事物中,并能够使我们深刻把握一切具体事物中都具有的形而上本质。在此,“寂”的第一语义“寂寥”、第二语义“宿”“老”“古”,与这第三语义“然带”(带有……性质),就有可能紧密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要表示出万古不易、寂然不动这一世界的最终本质,就不能不使用“然带”。《芭蕉花屋日记》记载了据说是芭蕉的一段遗言,芭蕉说:“结束此生前,我还要说句辞世的话……‘从来诸法,常示寂灭相’,这也是释尊此世之言,佛教真谛,除这句话外,别无其他。”以这种精神态度来观察世界、观照自然的时候,一切东西全都显出了“寂灭相”。这种“寂灭相”映照于心眼、付诸艺术表现,就成为“然带”这一特殊的感觉情调,并构成了产生“寂”之美的一个契机。这一点,应该是不难理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