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冬梅眼盯着那一行字不能移开。
“不只中国,全世界都进入了2001年!哎,我说你是不是神经真有毛病呀?”
肖冬梅默默将杂志放在茶几上,默默将一只手从两颗衣扣之间插入上衣内,表情极其庄重地往外掏什么……
她缓缓地掏出的是红塑料皮儿的“红卫兵证”……
她向女郎双手呈递……
女郎说:“今天我可真开了眼了!”
女郎第一次见识到“红卫兵证”——她接在手里,打开来一看,不禁地又嘟囔了一句:“还他妈是钢印!”
肖冬梅却斗胆批评道:“你满嘴他妈的,语言很不文明。女性这样,尤其不文明。”
女郎朝她瞪起了眼睛:“你别他妈教训我!你们当年那些所谓的‘革命’行径就文明了吗?”
于是红卫兵肖冬梅识趣地低下了头,保持着近乎高贵的革命者姿态,一副不与对方一般见识的模样。
肖冬梅的“红卫兵证”上,清清楚楚地填写着出生于1952年8月15日。没有任何一笔涂改过的笔画。被钢印压过了一角的照片上的肖冬梅,当然也和女郎眼前的肖冬梅一模一样,仿佛只要把她的脸缩小了,往照片上一按,就会五官吻合甚至纤发不差地复叠在一起。
女郎像格外认真的海关检查员似的,仔细地看一会儿照片,又仔细地看一会儿肖冬梅,如此数次。
三十四年前的红卫兵肖冬梅特别经得起端详地问:“大姐,您看出我的红卫兵证有什么破绽了吗?”
这回轮到女郎只有一声不吭地摇头的份儿了。
“我叫您大姐,您不会觉得我是在巴结您吧?”
“你当然可以叫我大姐,不过别‘您’、‘您’的。我不喜欢别人在我家里对我‘您’、‘您’的!”
“那么大姐,你认为我的红卫兵证是假的吗?”
女郎再看一眼红卫兵证,又摇头。
“我有没有可能是在冒充红卫兵证上那个叫肖冬梅的中学生呢?”
女郎依然摇头。
“那么大姐,我现在倒要请教于你了——红卫兵证是真的,而我正是照片上的人。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我出生于1952年,而我现在十五岁……那么今年怎么会不是1967年,而是2001年了呢?”
肖冬梅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
女郎一时被问得睖睁。
“我不想像你说我一样,说你神经是不是有毛病那种话……”
“可你他妈的已经这么说了!”
肖冬梅特有教养地微微一笑:“你又说‘他妈的’了,不过我想,如果你已经习惯了,我也会慢慢习惯的。”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真他妈的见鬼!”
“反正我可以肯定我自己的神经一点儿毛病也没有。”
“我的神经也一点儿毛病没有!”
女郎最后看了一眼肖冬梅的红卫兵证,生气而又不知究竟该对谁生气,迁怒地将它使劲儿摔在茶几上。
肖冬梅缓缓伸出一只手拿起她宝贵的红卫兵证,用另一只手轻轻地、反复地抚着彤红的塑料皮儿,如同那是有生命的东西,如同它被摔疼了,如同她是在怜爱它似的。她刚想重新将它揣入上衣内兜,却被女郎又一把夺了过去……
肖冬梅不禁有点儿不安地瞧着女郎,仿佛对方会把她宝贵的红卫兵证毁了似的;仿佛只要对方敢那么做,她则必须一跃而起与对方拼命似的……
女郎转身将红卫兵证放在了桌上。
她自我解嘲地说:“如果我认为咱俩的神经都很正常,显然是不怎么符合实际情况的。如果我坚持认为你的神经有毛病,明摆着你已经出示了有力的证据,证明自己的神经并无毛病。如果我反过来这么认为我自己,我又不情愿……”
她掌心向上画了一段弧,接着说:“证明我神经正常的东西更多。这屋里各处的一切的东西都能证明。不过咱们不必继续争论今年究竟是1967年还是2001年了,我看这一点无论对我还是对你都不太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