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土不仅生了陈晚的祖父,死后也是这土地将她祖父吞食了去。往村里去的路上,陈晚半寐过去。柔柔妈妈下到县里,县里找了人开路回来,晚上柔柔妈妈住在村上不方便,县城里安排了酒店。本来新升迁的临市领导下县里来,县上须摆出一桌酒席,何况县委书记的儿子又是县上垄断的烟酒批发商,这种宴请要更加起劲,可惜这是去悼丧的领导,并不是高声笑语巴结的时候。一切从简,都免了去,只派一辆车,送了柔柔妈妈和陈晚进村。这高速路给超重的卡车压惯了,有些地方路面沉下去,修修补补,开过深色的补丁,车轮的声音就低沉一些。
下了高速,穿过一个乡镇,又往出城公路方向开去,离爷爷的村子越来越近了。老爷子不愿意葬到别的地方,生前早早地定下了要葬回出生的村子里,说是这土养了他,就该让这土吃他回去。
进村的路以前是狭窄的一条水泥路,在原来泥泞的道上铺起来的,前几年柔柔妈妈想办法筹了资金给村里的路加宽,车子开进去,在路口还是不留神差点陷入路边一个泥坑里去,把陈晚摇晃醒。这路更像是用粉笔在大地上画出的几道痕,勒在地上,生生刻出的印记。陈晚她们的车子沿着这印迹走,越走越窄,山忽然更近了,从画布一跃跳入眼前。她把车窗完全落下来,空气更加湿热,田间的气息贴着鼻膜。荷花塘中一片绿油油,没有荷花开落,单调乏味的一抹绿色,泥潭中水脏兮兮油腻腻。车拐了个弯,顺着道路,穿过一排树荫,立刻柳暗花明。
没开到姑奶一家人所住的房子,村上的领导就出来迎。村支书的车子引了柔柔妈妈的车子开进去,在陈晚的姑奶家门前停下来。邻居的小孩都围过来看。陈晚下了车,姑奶先来见柔柔的妈妈,然后才是陈晚。她还是印象中的长相,同爷爷是亲姐弟,眉宇间的英气是一样的,陈晚见到她,几乎震住了,低声叫了姑奶,跟进屋去。陈晚没有和柔柔妈妈到县城的酒店去住,她说想在村子里呆几天,柔柔妈妈就随她去了。
这是姑奶和爷爷出世的一寸地。先前是这一寸,现在还是住在这一寸,老房子拆了盖了楼房,也还是这一寸地。姑奶的皱纹在灯光下如同黄石公园的千沟万壑,突然深刻明晰,每一绺都能藏下一撮灰烬,陈晚有些不敢看她的脸。姑奶认出陈晚手上的镯子,那是陈晚奶奶的陪嫁,价值连城的美玉,“文革”的时候,连老太太都心慌这玉的命运,专门回了农村,埋进地里去。女人亘古就那么点心思,不管换了哪朝哪代,沾染上和爱情有关的信物,都是要用了命去珍藏。爱情这东西,和婚姻挂钩要看赶巧,几千年的历史,要到了与当下接近的年月,结婚这事才和爱情有关。姑奶就和丈夫吵吵合合一生一世,吵到用鞋子互相打仗的时候也有。她嫁得很近,闹个别扭回娘家反正也正好方便,娘家的饭菜,怎么都吃得比婆家的香。她是老爷子的姐姐,就这么一个弟弟,坦白了说,她是记恨这个弟媳,也就是陈晚的奶奶。抢走了家里的弟弟不说,令人妒恨的是,这两人之间是不离不舍的真情感,女人不艳羡这个,还要艳羡什么。她一眼认出陈晚的镯子,要摘下来看。陈晚摘给她,姑奶一下就泪眼婆娑起来,想起过往许多事,她那皱纹里每一条都藏着一部历史,全部翻开来,能作一部史诗。老人情绪一激动,就哭个不停。陈晚在一旁,不知道如何是好,心里酸楚,又不能跟着一起苦作一团,放下筷子,饭也吃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