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和爷爷是连生子,只比他大一岁,上一辈是逃荒到了这里,趁着安稳日子有几天,生了姑奶紧接着就怀了老二,生怕过几年世道又变,连生孩子也是担惊受怕。生下来孩子,外面也还是兵荒马乱,家里的太婆得了心疾,每天生怕有人抢了他的儿子去充男丁。姑奶说,你爷爷最是金贵,幼时怕被人拐骗了去卖作别人当儿子,大了些又怕被植党营私的军队抢了去,藏藏掖掖,跟护着一个宝贝似的过了许多年。
人老了止不住哭,眼泪又从眼里窜出来,趟过脸上层层皱纹,流到双颊下巴尖,只见泪痕,泪都一路从眼部往下耗干。一辈子,怎么能哭一次就絮叨完。
她说,弟媳是好福气,弟弟也是真感情,改天葬了你爷爷,还要把你奶奶也移过去,分开了十几年,一阴一阳,哪里的异地恋有这么辛苦。
老爷子的葬事刚刚结束,一场变故接踵而至。
靠近村庄中房屋集中的道路,还没有走近姑奶家的房子,先听见人声鼎沸的,还有机器的轰鸣。有背了孩子的,把孩子裹在布里,腰上缠着一条布绳,孩子半睡半醒地在大人背上。大婶见陈晚回来,侧身看她一眼。农村人看人不避讳眼光,她要看陈晚,就由着眼睛上上下下地看,不遮掩她是在看人。女人围在远处,年纪长些的男人,要么围在前面看,要么指指点点几句。
这是在姑奶家的门前,陈晚快步走回去,远远地看见一个推土机,土黄土黄,耸在楼前,像极了一只跋扈的螃蟹,张开着大钳子,咄咄逼人。那一刻陈晚终于接受老爷子已经过世的事实,老将军一死,没有人再给谁面子挡在这个工程前面,上面也不用再看谁的面子。
没想到刚埋了老爷子,他们就真杀过来了。人的生死也连着这样现实的利益。
姑母弓着背,这根细长的骨头绷紧了每一分精气,站在一排人面前,咧着嘴高声地又是哭,又是骂。
她面前站着几个男人,穿着没有熨平的衬衫,皱巴巴的,裤子的长度正好粘了一裤脚的泥土。站在最前面的一个腰桶粗圆,腆着肚子,右手举着一瓶水喝,好像说了很多话似的,左手叉腰,仰头把瓶中的水往嘴里送,喝一口水,要花多大的气力。他不看姑奶,向着她说话也不看她火爆的眼睛,那眼睛要爆发出鲜红的血丝,卯足了力气地瞪。身后的几个人要年轻一些,有一个戴眼镜的,低头不耐烦地用皮鞋划着土,越划越擦不掉鞋子上的泥。
旁边还有一个戴着头盔的男人,也很激动,后面有人半拖半拽着他,他指着姑奶的脸说已经给了那么多次机会,到了如今,还有什么好说。又放出狠话,说今天非要推倒了这房子,就算有人在里面,他妈的老子也要一起推倒了。
“你家他妈的说话的人都死了,现在看看谁比谁硬!”
陈晚拨开人群,这才真切地看到姑奶,她上去扶了姑奶一下,姑奶撂开她。
站在前面的男人喝够了水,慢声慢气地说话,要显得他辛苦,显得他来头大,放慢了说,才能假装自己是一字千金:“陈奶奶,两年前我们就不停地协商,今年强制命令也下过三回了,你不能这么不配合吧,话我已经说过一千次了,你这样是干什么?”
陈晚的姑奶剑拔弩张,单薄的一个老太太与一排男人对峙着:“村上怎么与你们签了合同了,我不管,我家守着这个房子,守了快一百年,兵荒马乱的时候,我们家就到了这里了,连打仗的时候,‘文革’的时候,也没有人要随随便便推倒我们家的房子,这是九十年代自家新起的楼房,你要推,我就死在里面。”说完就进了屋,站在门口,两只手撑着门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