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 达
北京的清真美馔,最可回味的是火锅儿涮肉。当落木萧萧的寒秋、瑞雪飘飘的严冬,二三友人相约,或踏着黄叶,或披着风雪,一路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去吃火锅儿。进得店来,一股漾漾热气驱走了您周身的寒意,于眼镜片上罩一层烟霭,您心里便先自醉了。伙计迎上来:“来了您?内位?噢,三位,这儿坐!”于是落座,伙计布箸、匙、碟,然后每人奉一空碗,再端上一份儿(或数份儿)配好的作料,再然后便双手提上来最主要的食具——火锅儿,锅里的水已经沸腾,吐嘟嘟泛着声响,冒着水汽,开场锣鼓算是敲响了。这火锅儿以紫铜质地为上品,造型极精巧,略似古时的“豆”,又融合了鼎的成分。细腰、小口、凸肚,底部有火门,腔部中空,置炭,利用空气冷降热升的简单原理,循环不已,炭火便烧得熊熊,不足时以“拔火罐儿”置于口部辅之。水环于火腔四周,受热均匀,食客坐于任何位置都极为自如。这火锅儿始于何时,我说不清楚。徐凌霄在《旧都百话》中猜测说:“此等吃法,乃北方游牧遗风。”追溯到清光绪初年,严缁生在《忆京都词》中也有记述,亦称“南中无此味也”。更早的有清初潘荣陛写的《帝京岁时纪胜》,其中在《正月?元旦》条下说到“什锦火锅供馔”。不过,清人的火锅儿并非只涮羊肉,而是“生切鸡鱼羊豕之肉,俾客自投沸汤中,熟而食之”。至今南方诸省仍然如此。但在北京,大约在本世纪初叶已成为清真饭庄的专利,并以涮羊肉为正宗了。这正是“优胜劣汰”的结果,连穆斯林之外的其他民族食客也都公认涮羊肉第一。
“涮肉何处嫩?要数东来顺。”这是北京的民谚、口碑。东来顺是全国第一流的、名扬海内外的、老牌正宗的穆斯林饭庄。店主丁德山,号子青,河北沧县人,回族。光绪末年,家住东直门外二里庄。父亡,家贫,兄弟三人靠推小车儿进城叫卖最不值钱的黄土为生。1903年,他看中了东安市场这繁华地面,便借了本钱在此摆摊儿,从荞面扒糕到贴饼子、米粥,逐步发展成“东来顺粥摊”。十几年惨淡经营,增添了爆、烤、涮肉,而以后者最为著名,遂更名为“东来顺羊肉馆”。几经扩展,终于居同行之首,从“穷回回”一跃而成为京城富豪。
东来顺的信誉来自高质量、高技艺、货真价实。一律选用内蒙古西乌珠穆旗的阉割绵羊,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圈养,再行宰杀,只取“磨裆儿”、“上脑儿”、“黄瓜条儿”和大小“三岔儿”,一只四五十斤重的羊,可供涮用的只有十三斤;冰冻后,以极细的刀工,切成匀薄如纸的肉片儿,置于盘中,盘上的花纹透过肉片儿清晰可见。东来顺的一斤羊肉要切八十片以上。说起来并非家传手艺,而是丁德山不惜重金聘请了正阳楼饭庄的一位高手来店里传授的,很高明的“技术引进”、“拿来主义”。而今人们视之为东来顺的传统,早不记得正阳楼的那段儿序幕了。再说东来顺的作料,也极精。芝麻酱、绍兴黄酒、酱豆腐、辣椒油、虾油、葱花儿、香菜末儿、韭菜花儿、糖蒜等等,计十余种,集美味之大成。那糖蒜一律选用夏至前两三天起出的大六瓣儿蒜头,经过三个月的腌制方可待客;那韭菜花儿的腌制更有绝招儿,里面竟有一定比例的酸梨,使辣、甜、酸、香俱全,别家难以比拟。汤中再加以海米、口蘑、紫菜……又平添了海、陆的清新鲜美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