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宏铎!我才要去医院!”她似乎疯了,尖声地喊出了爸爸的大名。
爸爸回头冷冷地看着她,然后说:“都去医院。”
“我要去医院!把你唐宏铎的儿子打掉!”
爸爸定格了,我的抽泣戛然而止,张妈的小眼睛也睁大一圈。我们三人就像被狐狸精的这句话按了暂停键,只有她还在“呜啊”地大声哭泣。
我的抽泣虽然停了,但是我的思维没有,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预感到我一开始擂鼓宣战的战争将会马上变得毫无意义,我则会因为这次鲁莽的行刺成为一个牺牲品,一个阶下囚。因为狐狸精的杀手锏是增加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而我的杀手锏只能是消灭我自己的生命,无论如何,我都是自不量力的,都是输家。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看来爸爸的肉体定格后,思维也没有定格。
“不用管是不是儿子了!我要去把它打掉!打掉!反正生下来也要被你恶毒的女儿弄死!”
我的右腿又开始作痛,随着心跳的节奏,那被烫死的肉也一跳一跳地作痛,烫伤的面积也好似一颗心脏那么大,它的跳动让我重新抽泣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流利地留下来。但是我没有再号啕,因为我的内心还在思考战争的问题。
也许我无意识的无声抽泣比之前的号啕大哭更惹人怜悯,爸爸抱住我,然后发号施令:“都先去医院,其他的再说。”
医生说,我右腿的大腿外侧会留下终生的疤痕,就像六岁的我的心脏那么大。第二天,医院的B超也并没有告诉爸爸和狐狸精,他们的孩子是什么性别,因为它还不是孩子,只是一个肉球。
我和狐狸精在同一间病房,这间病房只有两张床,一切事物——阳光、病床柜子、墙,还有医生护士都是白色的,除了我们四人,还有电视机四方形黑黑的独眼。我不明白左肩上只有三个眼儿的她,为什么还要劳民伤财地占一张床,我只能认为她在向我示威。
她又嘤嘤地哭泣,说:“我昨天就是想告诉你这个好消息,我想告诉你我怀孕了,谁知道你女儿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呜呜呜……
“她是不对,我之前也没打过她。
“还有以前,我的化妆品经常莫名其妙地变少,或者变质,衣服鞋子也破的破坏的坏,我都没想到是她弄的啊!这还让我怎么过啊?呜呜呜……”
我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们,装睡。但爸爸还是叫我:“唐果,起来,有话跟你说。”
“说!”我还是背对着他们躺着,没有按照他的指示“起来”。
“你不能这样对——”他停顿了一下,不知在犹豫什么,而后说,“你妈妈!”
“她不是我妈妈!”
“你看啊!我还是把孩子打掉吧!要不我的心怎么能安得下来啊!”
“不行。”爸爸语气平淡,但里面透着沉重的分量。
我“腾”地坐了起来,看着爸爸,沉着地说:“你有新孩子了,你可以不用要我了,你帮我找到妈妈,我去妈妈那儿。”
这是我真切的想法,是我的愿望。
“不准提她。”他字正腔圆,嗓音低沉,却阴冷。他也没有看我,而是望着窗外,似乎在警告天下,警告所有的尘埃,不准提她。
我翻身下床,一瘸一拐地走出病房。张妈正在走廊的远处面无表情地向我走来,手里拎着饭菜。在我和她交接的时候,我抱住她宽大的胯,头搁在她的胃部,哭着,我听见她胃里“咕咕”的叫声,我知道她回去做完饭,自己没有吃就先赶到医院来了。她空闲的左手摸住我的头,说:“饿不饿?”
我却哭得更厉害了。
吃饭的时候爸爸难得对我用了一个疑问句,他说:“你能保证以后不再对妈妈这样吗?”每次他口里说出“妈妈”的时候,这两个字包含的情绪都与整句话格格不入,好像那两句话是两根刺,扎着他的牙床,疼着他的舌头。
我说:“不能。”
而我心里想的是,爸爸你选吧!要么选唐果,要么选一个新孩子。如果那个有血有肉的杀手锏一旦问世,即使我说“能”,我也将一败涂地。“扼杀在摇篮里”这个说法已经过时了,打一场有把握的仗,就要“扼杀在胎腹中”。
我说不能,就如同把我自己当做一个筹码,进行一场赌博,赢的几率始终是五成,不小的几率,所以赌博的诱惑才那么大。
可实际上我只是一个筹码,并非赌徒,爸爸才是。在我给他出二选一之前,他其实早给我出了A或B——他和狐狸精商量的是,唐果大了,如果她拒绝言和,就送到寄宿学校,等新宝宝大一些,再接她回来。
所以当我口中说出“不能”的时候,这两个简单的音节就像一个猛然启动的发动机,把我乘坐的小船驱向我从没想到过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