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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四论(4)

价值的理由 作者:陈嘉映


以苦为乐贸贸然看去,志意之乐没有多少形体表现,反倒常和辛苦、艰苦、痛苦连在一起。的确,痛苦和快乐经常难解难分,乐和苦是一对双生词,说到快乐,就不能不说到痛苦。

有人把追求快乐视做人生的目的,有人则把避开痛苦视做人生的目的。有人说,逃避痛苦的冲动更强于追求快乐的冲动。有人干脆说,所谓快乐,无非是消除痛苦。然而,我们也常看到,尽管眼见前路充满艰难困苦,还是有人会迎难而上。当然,就像快乐不是生活的目的,他们也不是在选择苦难,他们投身一项事业,哪怕它要带来苦难。

苦难让人英雄。我们围在那里听过来人讲他苦难的经历,一脸崇敬。有的人因此喜欢讲述自己的苦难、痛苦、困厄、孤独。甚至不面对听众,也要自我悲情一番,从心里夸大自己的孤独和痛苦。

大快乐是经历了痛苦的快乐,被苦难提升了的快乐。俗话说,不经风雨,哪见彩虹?经大痛苦的人知大快乐。据王朔观察,成年男人喜好的东西,多半带点儿苦味:烟草、茶、咖啡、老白干、探险、极限运动。幼童的苦乐也许截然分明,但在成年人那里,快乐往往是和痛苦交织在一起的。从来没人来送礼的男人谈不上廉洁,从来没人勾引的女士谈不上贞洁,不受苦的快乐是些鸡毛蒜皮的快乐。

细计较起来,让人英雄的不是苦难,而是对苦难的担当,是战胜苦难,是虽经了苦难仍腰杆挺直,甚至乐在其中。仅仅被苦难压着,和大快乐毫无关系的苦难,让人怜悯而非让人崇敬。

因此,大多数听众,听到英雄讲述过去的苦难,崇敬之余甚至有几分羡慕,却不准备在自己今后的生活道路上选择苦难。因为通常是苦难把人压垮,而不是使人更加坚强。

也因此,有人为吃苦而吃苦。他等不及命运的安排,就要一试自己有没有以苦为乐的能力。苦行僧更是把吃苦定为自己的目标。倒不是说,他们想最后会获得快乐的结果。扛住苦难就已经是结果了。为吃苦而吃苦,初看起来和找乐一样,把苦乐从具有实际意义的处境割裂开来,其实两者大不相同,因为抗衡痛苦的过程已经有志意之乐在其中。为吃苦而吃苦天然就丰厚,不同于找乐那样单薄。有为的青年,都曾这样那样地为吃苦而吃苦。反过来,得避苦就避苦的青年,一定性情单薄。

以苦为乐是快乐,不是痛苦。这并非因为整个过程中快乐的总量算到头来超过了痛苦的总量,倒仿佛,无论痛苦多么多快乐多么少,痛苦都是用来为快乐服务的,用来烘托快乐的。痛苦提升了快乐的品质。带苦的快乐实际上差不多是高等级快乐的一个标志。这种高等级的快乐,不一定由于带了苦而不那么纯粹。苦乐混杂,倒不如说由于尚未尽脱俗气。

志意的修炼恰在于始终保持天真之乐。那些苦仿佛是个过滤器,始终滤出清洁的快乐。淳朴天真之乐既是一种回忆,也是一种现实,维系我们心灵的绵延。我们如何保持童心?假装自己还没长大?天真不是某种现成不变的东西,它在丰富阅历中展现新的形态。丰富不同于芜杂,这恰在于丰富者,无论包含了多少反题,仍保持着创造时刻的一片纯真。

眼前如果摆着两种可能,我们会选择快乐较大的一种。不过,我们是有远见的动物,不仅要计算眼下的种种苦乐,还要比较眼下的苦乐和长远的苦乐。街头女子来拉客,我可能颇想和她快活一番,但想起万一扫黄抓个正着,拘留、罚款、老婆闹离婚、单位里处分、同事白眼,这些事情当然都不快乐,我计算下来,不快乐超过了和那卖春女子的一番快乐,决定转身而去。

很好。不过,当然也有相反的情况:也许我明明算下来不划算,但还是屈服于欲望的诱惑了。而且,欲望越被挑起,我就越容易屈服,虽然和她快乐一番的快乐量并不因此改变。

反过来,即使断然没有被扫黄撞上的危险,我也会因种种其他原因拒绝这位女子,这些原因更难用快乐的计算来说明。

这些事情,用欲望、冲动、情感等等VS德性、利益、理智、意志等等来谈论才适当。希腊人最早关注快乐的时候,注意的就是快乐和理智的两分:美好生活是理智的、快乐的,抑或是两者的混合、结合?这里,理智和功效主义的理智不一样。功效主义所谓理智是指苦乐的计算,是为避苦求乐服务的。希腊人所谓理智是和快乐对照而言的,包括,或首要是指,责任之类。

前人早已反复指出,各种各样的苦乐是很难折算的。这些阐论,我无须重复,这里只提较少为人注意的一点,那就是,眼前的快乐和将来的快乐,不能因为都叫做“快乐”,就被视做同质;实际上,只在很少的上下文里,我们才能谈论“未来的快乐”,功效主义所谓的未来的苦乐,我们平常只说未来的得失。

这一点,汉语“快乐”、“痛快”这些词差不多从字面上已经透露出来了。快乐快乐,不仅乐,还快。喝个痛快,快意恩仇,引刀成一快,快哉此风,差不多都是因为快才乐。

两杯啤酒拖着喝了一晚上,就没有什么乐了;引刀或可大笑对之,凌迟就怎么都乐不起来。

所以,“未来的快乐”或“长远快乐”这话即使有意义,其意义也相当复杂,不是未经论证就可以当做利益计算那样来处理的。我们会权衡长远利益和短期利益。越是能够量化的利益,我们越是能进行短期和长期的比较,例如这只股票现在该不该抛出。数字不带时间性,或者说,数字把时间性也纳入了计算之内。然而,在功效主义那里,既然一切活动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获得快乐,快乐就是唯一的“利益”,英文为interest。利益是个极宽泛的词儿,interest比利益还要宽泛。

但无论多宽泛,它通常并不包括快乐。我们倒常说,你别只顾玩乐,想想今后会怎样;坚定的玩乐主义者回答说:管它是得是失,先快活了再说。

总之,套用股票模式来谈论眼前快乐和长远快乐十分可疑。快乐要快,所以来不及权衡。事事权衡,恐怕只发生在那些从不知快乐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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