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于是排成一字儿的队形，挺起胸膛，跟着考克斯，往观光平台齐步走去。电梯也停运了。大伙气喘吁吁爬楼。闻九段加等几个年纪大的，几乎是被人拖着走的，腿啊腰啊都蹭出血来了，但他们咬着牙一声不吭。到底当过军人。我回头一看，德国代表队的鲁斯老头儿也爬上来了。这家伙耳朵挺尖，一听说逃命的消息，便什么也不顾，跟着中国人就走了。原来，下棋时那副镇静的模样，真的是伪装出来的。

世贸中心楼顶的观光平台上已是人山人海，男女老少、各种肤色都有。有的在哭，有的在叫，有的在笑，有的拼命捶打后脑勺上的微型网络处理器。附近的高楼顶上也堆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大家似乎都指望着天空中忽然伸下一只手来，把自己拉上去。中国人鄙夷地看着他们。

再往下看，灾难的景象果然无与伦比，确是我从未见过的奇观。只见水天一色，浩浩汤汤，横无际涯。鳞次栉比的楼群都成了汪洋中的小岛和暗礁。水势仍在发力上涨，似乎远方溃堤的口子仍在继续扩大。潮头每一次席卷，都有房屋倒塌，激起一片又一片山崩地裂的回声，的确是壮观的场面！

我不觉想起了小时候跟大孩子们去看戏的情形。舞台上演出的那种名叫京剧的东西，作为传统文化的精彩部分被中国政府在二十世纪末期富有预见性地保存了下来，如今终于融入了新时代儿童稚嫩而优雅的心灵。我记得有一出戏叫做《水漫金山》，讲的是蛇仙与和尚斗法的故事，蛇仙用洪水作武器，攻击和尚的老巢。男女演员们穿着花袍锦袄，钹和锣一阵猛敲，惹得年轻人不断发出惊呼。

时下，中国新一代年轻人的时髦活动，便是在下棋下累时，偷偷离开网络，去夜总会看京剧。京剧（全都是武生戏）与围棋形成了相生互补的关系。棋手们常常要在这样的场合才能找到刺激，重新焕发出内心的激情。你想，很久了，人们见到的水，都是电子模拟水，见到的动物，都是光子合成体。因此，在我们这个时代，只有戏剧，才是真实不虚和激动人心的。什么，你们不相信？不要紧，慢慢会相信的。

但是，在我进入北大围棋系学习后，便很少有机会身临其境了。我每天做的惟一事情就是打谱，或者被人带去比赛。就连爸爸妈妈，也变成了永恒的虚幻小人儿。因此，我站在远离祖国的纽约世贸中心楼顶，面对轰轰烈烈的实相洪水场面，就像在看戏，但比起看戏的意气风发来，又多了几分惶惑与恐惧。至于肚子中那股令人难受的张力，便一点点被洪水冲蚀消解了。

离我不远，考克斯挥动两只细细的胳膊在指挥，样子像一个过气的老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德国人鲁斯正在低三下四地跟曹克己套磁，大约是想待会儿在直升机上能匀他一个座位吧。

不久，天空中果然出现了两架直升机，平台上的美国人欢呼起来。考克斯气愤地对他的同胞吼道：“你们瞎嚷嚷什么，不要叫唤了！看清了，这是来接中国贵宾的专机！”

但等直升机飞近，才发现并不是全美棋协的，而是两架私人通勤器。人群中有两个妇女带着一帮孩子叫得最欢。原来，直升机是他们家的。中国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瞪着考克斯。考克斯脸色铁青，低头不说话了。一架直升机想找空地降下，却哪里还找得到。它只好放下软梯，但又没有对准应该接的人。结果反倒是别的人争先恐后往上爬。驾驶员探出头来，对那些人说：“耨！耨！错了！错了！你们统统下去！孩子他妈，你们倒是快点啊！”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大群人爬上去了，蚂蚁一样一长串挂在软梯上。直升机左右狂摆身子，想把那些人甩掉，但大家好像是来自旧_0时代的攀岩健将，在这时刻死活不松手。我们的便衣掏出枪，想把这些人干掉，但余潜风伸出手把枪按住了，因为考虑到这楼上的美国人实在是太多了，杀死几个，其余的冲上来，就不好办了。只听驾驶员无奈地说：“孩子他妈，我先把这帮狗娘养的扔在一个地方，过会儿再回来接你们吧！”那可怜的女人和孩子便放声大哭。没能爬上去的人连声大骂，掏出枪支，对空射击。直升机扭来扭去躲枪子儿，其中一架一头撞在旁边高楼上，起火坠落了。纷纷扬扬的人体和金属残骸飘落在水面，溅起火爆而艳丽的礼花。另一架见势不妙，赶紧飞跑了。

这一幕看得中国人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闻九段加、曹九段这样的谦谦君子，在国内高尚的精神文明环境中长大，哪里见过这种实相呢？在中国，网络合成电影都不准制造比这还要低三个级别的粗俗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