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中国驻纽约领事馆的联系,则始终没有成功。大家怀疑那里也成了一片泽国,不禁伤心欲哭。
夜幕降临了。难民们无处可去,大楼里充斥着辛酸、烦闷和哀怨。不时有人发出尖叫和号哭。美国经济不行了,不能进行气候控制,正是春寒料峭之际,晚上冷得要命。八千多名棋手中的大多数——尤其是欧洲和非洲的——都失去了坐怀不乱的气概,个个愁眉苦脸,沉默无语。
窗外耸立着没有灯火的摩天楼群。在星光之下,尚没有倒塌的大楼惨淡阴森。大水一片泛白,微微蠕动。有几幢楼不知什么原因,竟又失火了。在黑漆漆的夜中,像是几把庆祝节日的火炬,刺入苍穹。曹克己说,这便是火水兼济之象啊,一般情况下是不容易见到的,多__亏来了美国。但大家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都没有笑。夜空中不时传来射击声,定向能武器的清丽光束划过,状如流星雨。
这时,饥饿袭来了。考克斯从自己的鞋底掏出几块藏起来的玛那,分给中国人吃。大家都给了我。我不懂事地全吃了,然后开始犯困。我在朦胧中仿佛回到了塔影波光、绿树成荫的北大校园。在那里,要吃什么就吃什么,要穿什么就穿什么,对“阿曼多”吩咐一声就是。放寒暑假时偶尔回到实相老家上海,爹妈开“红旗”车来接我。然后一家子去崇明岛上空吃悬浮式火锅。吃饱喝足后,杨阿妹和唐平平醉醺醺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我说:
“侬必须下好棋。下好棋,才有出息!”
“阿拉不想下棋了。阿拉想去实相旅行!阿拉想去看戏!”
“侬只小赤佬,哈三胡四!侬知道这是啥时代?”
“是‘阿曼多’纪元。”
“就是嘛,是梦幻社会。阿拉再问侬,中国是世界第几伐?”
“世界第一。”
“所以嘛。侬是中国人,侬必须争第一!”
说多了我便觉得好笑。这样下去,他们要把自己搞得不像上海人了。这跟他们最初把我送去下棋时的想法可不一样。说起来,中国人总是要求孩子有出息,要出类拔萃,要做到第一。我的父母大概也落入了俗套。什么都变了,只有这个未变,而且看来永不会变。他们还在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唉,哪怕连基因都不是他们自己的。尽管中国已经升到了世界第一,可是有的人骨子里仍然不自信。他们从前吃苦太多了。这个问题需要在更长的历史岁月里来解决。因此我觉得离开上海也是一件好事。在北大念书时,我和同学们在网上打完谱,就转而渴望着突发事件,渴望着意外之灾,渴望着动荡和变局,来破坏日常生活的平庸无味。但这种欲望,通常只有在看戏时才能得到稍微的满足。而舞台空间毕竟有限,京剧演员也不是个个都那么疯狂,相反,他们的表演太拘束了,武生翻个跟头都要停下来喘上半天气。
所以,今天的大水,多少满足了我的心情。包括那直升机的坠毁,都在恐怖中,营造出了充满悬念的激情。但激情过后呢,我又感到空虚乏力。当然了,这些想法,是不能让余潜风们知道的。
我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一声尖叫:“有人跳楼了!”大家都站起来看。只见一扇窗户打开了。有个美国人泣不成声:“他是来观光的。据说是芝加哥人。他的老婆在混乱中被人非礼了。他一直在我边上,先是一声不吭,然后就开始胡言乱语。刚才忽然站起来,低着头、捏着拳就冲了出去。”
“那么他老婆呢?”“跟一个渔民走了。”人群中又漾起一片哀叹。中国人心知美国已无可救药,便不吭声了。考克斯盘腿坐在地上,死鱼一样闭着眼睛。德国人鲁斯讪讪走到我的身边。他假装做出放松的样子,问:“中国小朋友,你说,我们能活着回家吗?”“我怎么知道呢?”“听说,中国朋友把自己脱险的方法都安排妥当了,只是不让外人知道。”“我不晓得哟。”“唉,连你也骗我啊。”“我干吗要骗你!中国人有那么自私吗?你脑子中不是装了特种生物芯片吗?自己分析分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