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真正关心的还不是这两人的个人私交,而是他们那一代著名知识分子们之间的人际关系。今天汗牛充栋的历史著述和个人回忆中,人们往往只能见到,在政治斗争的压力下,知识分子人人自危,或是相互攻犴的惨烈事实。而关于相对和平年间,这些大儒们究竟如何相处交往,则鲜有记录。这本书,仿佛一阵轻风,掀开学子园中的一角,让人见到一丝端倪。
请看,杨先生很干脆,笑嘻嘻地说:“从文学研究所1953年成立,到1977年改革开放后改属中国社会科学院,二十五年间,我是一个零。我开始有点困惑,后来觉得很自在,所以改革开放以后,还自觉自愿地把自己收敛为一个零”。“1953年9月召开的第二次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全都是大会代表,只是钱锺书和杨绛不是”。“外文组集体编写《西洋文学史》,不参与者,仅杨绛一人”。“冯至同志是新北大的西语系主任,他表示我翻译Gil Blas的工作,不合适”。“我觉得一身都是错了。身属英文组,职务是‘研究’,但我却在翻译法文”。文学研究所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合作出版三套丛书,“所内研究员都是编辑委员,除了杨绛一人不是”。“编委每次开会,总要到同和居吃一顿酒席似的晚饭。锺书吃饭回家,总夸香酥鸡、乌鱼蛋汤等名菜。杨绛听了很馋,但仅她这个研究员是无缘美食的”。后来还是戈宝权到了文研所以后,“他跟何其芳说,杨绛不是编委,却负责审稿。何说太不公平了,该请杨绛做编委。不料没做几天,只到同和居吃过一顿美餐。‘文革’开始了,杨绛同背黑锅”。
原来,从文研所成立的那一天起,杨绛就已经成为一个墙内开花墙外香的人物。周扬到会祝贺,闲聊中说起中国小说,周扬说唯独《三国演义》不谈恋爱。杨绛当即反驳说,“吕布和貂蝉呢?”杨的反应之快给周留下深刻印象。随即在宴会桌上,趁所长郑振铎起身发言的当口,周扬示意要杨绛坐在他身旁郑的位子上。“第二天,周扬来文研所与研究员谈话,何其芳独不招杨绛参加”。“杨绛明白这是何其芳因昨天入席的事怒她”。杨自嘲说,“我入所就犯了一个说不明白的错误,成了个媚首长的资产阶级女性!”
外面,或者说上头,欣赏杨绛的还大有人在。除去周扬以外,还有胡乔木和夏衍。早在抗战时期夏衍就喜欢杨绛的喜剧,抗战刚一胜利,从重庆飞回上海,就“托李健吾代赠他的剧作《清明前后》给杨,并索杨绛喜剧二册”。杨绛八十岁生日,没有做寿,夏衍特让女儿送来亲笔题写的贺词:无官无位,活得自在;有胆有识,独铸伟词。而胡乔木的作用可能更大。“《干校六记》,若不是胡乔木同志开绿灯,不会出版的”。他的十六字评语是:“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缠绵悱恻,句句真话”。
相反,“丁玲说《班主任》是小学级的反共;《人到中年》是中学级;《干校六记》是大学级”。“《堂吉诃德》译完后,《世界文学》要求连载,外文所领导说:‘此非新书,译的很多,不用登了’”。出版社要求译者写序,“据杨绛说,外文所领导体谅她‘下笔即错’没让她写”,以至于没有序文的《堂吉诃德》成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外国古典文学名著丛书中“唯一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