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所信奉的“开卷有益”不同,止庵抱定了非好书不读的宗旨,甚至因此而“悔其少读”,比如当年读过的苏联文学,包括《叶尔绍夫兄弟》和《州委书记》。其实还应该有一部《多雪的冬天》,他大概忘了列举。他之所以后悔,是因为“当时颇为书里描写的英雄和标举的理想所鼓舞,自然认同其宣扬的意识形态了”。这样理解,不无深刻的一面,但若深究起来,不光有事后诸葛之嫌,而且缺乏历史眼光。这批作品在苏联的历史作用我不是太清楚,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中国,无疑起到一种借助钟馗打鬼的功效。批评本朝本府被视为禁忌,揭露一点前苏维埃的现实与此种制度下的无奈,恰恰起到了启蒙的作用,为后来的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铺平了道路。应该说是功不可没,又何必悔读呢?当然,今天的读者和评家,一般都不会再去认真研读这些作品,除非是从我上述的历史角度来欣赏其特定的功能和作用。
大约也正是由于缺乏上述历史感,才会在2010年爆发了止庵与黄裳之间的一场笔战。按说这是一场不可思议的笔墨官司,因为在老一辈里像黄裳这样博览群书的人已是屈指可数,而我辈中能像止庵读过这么多书者亦是凤毛鳞爪。又都是推崇周树人、周作人兄弟文章的读书人,而且从写文章的范畴志趣以及喜好版本比较等作文风格来言,二位堪称同道,恰恰是两代人中最能代表和体现周作人文章风格的两位。怎么会刀笔相见、大水冲到了龙王庙呢?起因看起来是由于止庵崇拜周氏兄弟中的二先生胜于大先生所致,而根子却在于少了那么一点从历史角度看问题的全面与宽厚。以至于向黄裳先生泼墨,指斥其“思想很左”,“时代过去,局限仍在”,结果引发黄裳著文回敬: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位遗世独立、坚持着一贯信念的“反‘左’遗少”的影子。不能不叹为现代奇观。至于不时发些牢骚、发表旧信时加上一句带刺的叹讽,则是小小手法的习惯性发作,不值一说。但小小“闲言语”,其中却藏着“杀机”!
看来同好之间也会不同趣,同为读书人,立场观点方法都有诸多不同。纵观黄裳先生一生作为读书人的历史,我倒是宁可高攀、愿做其同党的。撇开黄裳止庵之争不说,就是我与止庵之间,似也有许多同异值得辨析把玩。应该说,当我看到止庵如下文字时,我是心中认可的。他说,读书之道在于“不轻易接受别人的前提,也不轻易给别人规定前提”。“读书所得容与他人看法相似,写下来却要有点一己之见”,“文章自应讲究写法,至少也要做到文从字顺。是以读得多,写得少,在所难免”。他还说,“对我来说,读书好比与作者交谈;倘若论家有所评说,则又像是与他们商讨。别人能够说服我者甚多,偶尔不尽同意,我也不妨申说几句”。“凡此种种,可以说是我读书的最大乐趣所在,至于写作,究为余事”。这最后一点,倒是与我迥异。因为我读书的最大乐趣,并不在与作者或是评家争论,而完全在于能够从书中(尤其是字里行间、边边角角处)看出一些人物嘴脸、世态人情、时代变换、与历史的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