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月二十九 爪哇海上(3)

大河尽头-上卷:溯流 作者:李永平


——南偏东二十五度!

顶头,驾驶舱中那荷兰老船长猛一声吆喝。

华人舵工肃然应答:

——嗳嗳,长官。

我从大汗淋漓的迷梦中霍地醒来,结束这趟奇幻南海历史之旅,使劲揉揉眼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凭着栏杆往舷外一望,只见偌大一轮冉冉下沉的猩红落日,凝血般,骤然停驻在半空中,阴森森悬吊在赤道海平线上,待沉不沉。好久,它只管荡漾在烟波彩霞中,泼照着那一群群展开幽黑双翼,凄厉地,伸出尖喙子,滑翔在河口红树林上空寻觅死鱼充饥的赤道猛禽,神鸟婆罗门鸢。

海上升起炊烟柴火,三两缕,飘飘袅袅。

百来艘马来渔舟卸下了他们那满缀补丁的风帆,恣意漂流波浪中,等待收网,有几个少年渔郎耐不住饥肠辘辘,索性蹲在船头,架起炭炉子,生火烤起生猛的大海虾来啦。

赤道的夕阳,越下沉,形体变得越硕大浑圆。丫头,瞧,那一团舕舕焚烧的火球浮荡在苍茫波涛中,转眼就要沉没入印度洋去了。呜——呜——我们的船终于响起汽笛,减速转向驶往卡布雅斯河口。前方只见八九艘银色簇新远洋轮船映照着落日,金光灿烂四下散开,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寄泊在爪哇海北端黄涛滚滚的坤甸湾。姬路丸。佐佐木丸。宫本丸。好几十幅鲜艳的丸红旗,佻达地,迎着黄昏椰林吹拂起的熏风,只顾招飖飞舞。

心念一动,我竖起耳朵凝听。

船舷外寂沉沉,那一阵紧似一阵魔咒般窸窣窸窣泼剌剌的划水声,神出鬼没亦步亦趋,追蹑我们的船一整个下午,这会儿忽然停息了。海上的不知名神秘客,那条十公尺长、红涎涎不住吞吐着舌芯子、亘古飘忽出没逡巡赤道水域的斑斓长虫,神龙见首不见尾,倏来,倏去,如今早已消失无踪。

不知怎的,我心里只觉得怅然若失,好久依依不舍,只顾垂着头,俯身船舷栏杆外,愣睁睁搜望那一片不知何时已经染黄的碧蓝海水。旅客们,我们抵达坤甸喽!顶头蓦地绽响起荷兰船长那声若洪钟的呼喝。从声音听起来,他老人家此刻心情挺好。我回头一望。船头船尾,那群打一登船就蹲坐甲板上,泥塑木雕似的,呆呆托起下巴,仰起一张油棕色刺青脸膛各自想心事的达雅克人,这会儿仿佛大梦初醒,纷纷活转过来,揉揉血丝眼珠,望望天际一丸子瘀血般的落日,骨碌骨碌清起喉咙,呸,呸,啐吐出一蕊一蕊血花样灿烂的槟榔渣,霍地撑起膝头,拎起脚跟前的藤篓,背到脑瓜子后。篓子里装着从古晋城采办回来的杂货和日用品——色拉油、味之素、香烟威士忌西药,以及一堆不知啥名堂和用途的塑料器皿。一伙人打赤脚,趑趑趔趔踩着火烫的钢板,鱼贯走向舷梯口。霎时,那原本死寂一片的甲板又活络起来,变成一座长屋市集,叽叽呱呱连珠炮般四下乍响起话语声,间歇冒出一阵莫名的爆笑。抵达坤甸喽,回家喽。那一双双枯黑眼塘子骨溜溜不住转动,四顾睥睨,好不威风。我倚着船舷栏杆,望着这群老达雅克人夕阳下一条条佝偻的身影,心中猛一凛,禁不住悄悄打个哆嗦:当年这群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肯定当过猎人头战士,每回出草总要收割几颗白人或支那人的头颅,血淋淋滴答滴答一路拎回长屋,一虆一虆吊挂在屋檐下风干,供长屋妇孺或访客观赏,以展示武勇,或者——克丝婷姑姑后来告诉我——向外人昭告,神秘的峇都帝坂山灵“峇里旦那”对擅闯禁地者的无情惩罚。这么一想,我背脊有点发冷。可我心里却也感到莫名的亢奋,仿佛突然被喂食春药似的,因为不知怎的,我心中忽然冒出一个不祥的却挺美妙的预感:往后这段日子,在坤甸城,或在婆罗洲内陆丛林那条黄色巨蟒般的大河边,某座长屋中,我将再度与这群老达雅克猎人头战士邂逅。果真重逢,从而——我期盼着——引发出一段惊心动魄、阴森诡秘或荒诞有趣的情节,甚至,退而求其次,一则毛姆式的异国浪漫冒险传奇,给这趟烦闷的暑假之旅,增添些许值得回味的记忆,丫头,你说,这岂不是美妙的机缘一桩呢?

公海中摇啊摇晃啊晃,顶着大日头航行六个小时,我们的船,山口洋号客货轮,不知什么时候就穿越了地球腰部那条横线。日西沉,海上暮色沧茫,漫天婆罗门鸢黑魆魆一群群刳啊——刳啊——刳啊——不住盘旋叫嚣俯视下,我们一脚跨过纬度零度线,堂堂穿过赤道,迈入南半球。

海水早已染成金黄。蓦一看,我还以为那是夕阳的倒影幻变成亿万条小金蛇,狂舞在碧波中呢。多么绚丽浪漫、多么毛姆的热带港湾落日!可定睛一瞧,我才发现原来是丛林大河挟着万吨泥沙,流经婆罗洲心脏,呼号着,钻过那绵延一千公里的雨林,横冲直撞来到坤甸湾,倏地放慢步伐,黄涛滚滚入海。

站卫兵似的,河口海岸线上只见成排椰子树挺着腰杆,望着海伫立夕阳下。树梢头升起炊烟,一笼子一笼子,凝聚在满天泼血般的落霞中,袅袅不散,只顾缭绕着港汊内那三两间临水搭建的高脚屋。黄昏甘榜四下不见人影,晚风中蹦蹦溅溅,隐约传来孩儿们打着赤脚、奔走在泥巴窝里争相捕捉螃蟹的嬉闹声。晚祷时辰,清真寺的阿訇披上白袍戴上白帽,白髯飘飘,登上了叫拜塔,朝向西天伸展双臂,拔尖嗓子吟哦起来。石破天惊一声声悠长深沉的召唤骤然响起:依——夏——阿——拉——听从真主的旨意,呱哇——归鸦满村子聒噪。透过几十只扩音喇叭,诵经声漫天价响,贯穿层层椰林重重暮霭,苍凉荒古,不断传送到我们船上。好久,只听得那阵阵召唤随着海涛四面八方洄漩开来,一声只顾追逐一声,越过印度洋,穿过回归线,直欲荡漾到西方天际那一颗悬吊在海平线上、载浮载沉的红日头下……

呜——呜,山口洋号拉起汽笛,驶入卡布雅斯河口,在两岸那莽莽苍苍的红树林夹峙之下,迎着滚滚黄涛,穿行在一条狭隘水道中。一路上我们的船小心翼翼,闪躲着那一艘艘运载巨大的婆罗洲原木,浩浩荡荡出海,跨过赤道,驶往北半球扶桑之地的丸字号轮船。飕飕,不时擦肩而过。落红点点,碧云天一滩子血似余晖映照中,我们的船朝向红树林尽头,彩霞深处,那一城火烧火燎荒漠漠四下飘袅起的炊烟,昂首前进,呜——呜。

坤甸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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