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甸城
她,就站在码头上,等着我。
我实在说不上第一眼看见她时,那一霎我心里的感觉。事隔多年,如今身在数千里外的异地,独坐台湾花东纵谷一盏台灯下,握着笔,面对一叠稿纸,向你——我在台北街头结识的小姑娘,朱鸰,我心目中永远的“ㄚ头”,那小精灵般守在我身畔,默默听我诉说,引领我回到少年时代那段奇异之旅的缪斯——毫无顾忌地讲述这个故事时,我依然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她:一个洋婆子,跂着两只皎白的、只趿着一双凉鞋的脚,高挑挑站在水边,鼓起胸脯迎向大河口的落日,噘着她那两蕾子滴血也似猩红的嘴唇,将一只手掌举到额头,久久,绞起眉心,朝向那暮色弥漫空窿空窿数百艘驳船来回穿梭的江心,只顾怔怔眺望。满城霞彩泼照下,只见她一头火红发丝,汗蓬蓬飘拂在肩头。就这副模样,她,一个三十八岁欧洲女子,独自出现在坤甸码头,伫立在一群群黑鳅鳅打赤膊、佝偻着身子驮运货物的爪哇苦力之间,满脸焦急,守望着河口。乍然看到山口洋号进港,她登时舒开眉心,伸手一抹,擦掉额头上缀着的十来颗晶莹的汗珠,踢跶起凉鞋,迈步走到栈桥上来,笑吟吟接我下船。
——我是你父亲的老朋友克莉丝汀娜?房龙。你叫我克丝婷姑姑就好。哈啰,欢迎来到崭新的印度尼西亚共和国,西加里曼丹省省会,坤甸。祝你有个快乐的暑假。
——我叫永。谢谢你邀请我来坤甸度假,房龙小姐。我父亲有几件东西托我交给你。
——你的父亲,他好吗?
——很好。他不再流浪了。
——他现在做什么事?
——经营一间工厂,制造肥皂,平常在家里陪伴我的母亲。
——哦,是这样吗?我为你的母亲感到高兴呢。你坐了一整天的船,应该累了。我们现在就坐车回家休息好不好,永?
——好的,房龙小姐——克丝婷。
——我保证你将会有一个非常难忘、值得回味一生的暑假!
这就是我和克莉丝汀娜?房龙——我日后永远的克丝婷姑姑——初次见面的场景。自我介绍、互相寒暄完毕,她忽然皱起眉头来觑住落日,瞅着我的脸庞凝视约莫两秒,仿佛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她那两瓣老是噘得高高、好像小姑娘赌气似的嘴唇,终于咧开,绽露两排门牙,夕阳照射下好不皎洁。可一转身引领我走出码头时,她又抿住嘴唇,甩起她那一肩汗湫湫的赤发鬃,趿起凉鞋自顾自迈步前行……后来在房龙农庄住了两天,我发现这个荷兰女子有个奇特的习性:时不时,没来由地,她就把她那双丰盈的嘴唇猛一噘,咬牙切齿,紧紧抿着,尤其是每天傍晚独自抱着胳臂,迎着风仰起脸庞,站在门廊上眺望婆罗洲丛林炊烟落日,怔怔想着心事时……这个癖好,跟她的二战经验有关吗?这趟坤甸之旅,行前我向黄汝碧叔叔辞行——丫头记得吗?我父亲那个老伙伴——他吞吞吐吐鬼笑鬼笑告诉我:太平洋战争爆发,没多久,荷属东印度群岛就沦陷了,房龙小姐来不及逃回荷兰,被日军抓去,关在一座专门收容白种女人的特种集中营……被送到那个地方的女人,凄惨喔,只要待上两年,子宫准会被轮番捅破,永远不能生孩子……幸好房龙小姐只待了半年就遇到贵人,那就是你父亲喽!老李利用生意上的关系,透过一个日本少佐叫池田的,把房龙小姐弄出来……这段秘辛当时我不感兴趣,这会儿跟这苦命女子见了面,为了某种缘故我不想向她探听,索性让它成为心中永远的谜团,但我一辈子记得那天黄昏,坤甸码头上,房龙小姐跂着脚站在水边眺望江面时,噘着嘴、绞着眉心、满脸焦急等待山口洋号进港的孤独身影。夕照晚风中——丫头,这就是宿命哪——她那一肩不住飘撩飞荡的火红发丝,还有,她凝望我时的奇异眼神,日后竟变成我永远的梦魇,阴魂不散,只管纠缠我,追蹑我,不时从深沉的睡梦中跳蹿出来,揪住我的心,指责我,哄诱我,催逼我回到少年的懵懂时代,重新伴随在克丝婷姑姑的裙摆下,两个人再共度一个夏季,搭乘达雅克人的长舟沿着婆罗洲第一大河——卡布雅斯河,再次溯流而上,穿过千里雨林,直抵河源的石头山,然后……然后就在她百般诱导下体验生命的极致,在那光秃秃草木不生的山巅,放纵地品尝那无比辛酸、十分甜美的人生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