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月二十九傍晚 鬼月前夕(4)

大河尽头-上卷:溯流 作者:李永平


——嗨,永,醒来!他们已经走掉了啦,你还呆呆望着她干什么呀?

霍地惊醒,我揉揉眼皮,看了看坐在身旁笑嘻嘻睨着我的克丝婷,猛一甩脑袋,回头望去,果然看见那一家子鱼贯行走在骑楼下阴影里的普南人,背着高耸的藤篓,装载着满满的杂货,穿梭在那玎玲琅满店檐吊挂的铝锅、手提包、洋伞、玻璃器皿、塑料玩具和各种日用品之间,一纵队魅影也似悄没声,渐行渐远,终于隐没在闹哄哄暮色迷茫的坤甸街头。

日沉沉,街上人影杂沓人头闪忽。我只顾揉着眼睛,探头车窗外,依稀望见那一根乌油油麻花大辫子。辫梢扎着的一蕊猩红丝线,晃啊晃,在这晚炊时分,兀自飘荡在满城人家热腾腾燹起的漫天油烟中,倏现,倏隐。

我回过头来,看见克丝婷双手揝住方向盘,挺起腰杆子坐在吉普车驾驶座上,噘着嘴,乜着眼睛正瞅着我,啥都没说,可满脸漾亮着古怪的笑意,仿佛是嘲谑,却又似乎带着几分体谅和理解。我赶紧别开脸,望向车窗外。那群驮着藤篓逡巡坤甸街头的森林游猎民族,光天化日下早就消失无踪。克丝婷眱着我的脸又端详了好半晌,嘴里只管自言自语,不知嘟囔什么,忽然,嘴一咧格格笑两声,反手抓起她胸前那蓬湿答答的赤发丝,一把拨到肩后,顺手擦擦胸脯上冒出的汗珠,砰地发动引擎,使劲揿两下喇叭,赶走那堆围聚在吉普车旁满脸好奇不住朝车内窥望的闲人,将车子开出巴刹街,加速驰向城郊。

出得城来,眼一花,车前挡风玻璃上赫然出现一颗硕大无伦的日头,红通通,紧贴在地平线上,炯炯地直逼我们眼前。霞光泼洒下,只见坤甸城外一畦畦水稻田插上新秧,绿亮绿亮一路绵延到天边丛林脚下。炊烟漠漠,田中不见人影,三五间高脚屋掩映在椰树丛中,只听得刀铲声四起,柴火毕剥响,随风送来阵阵椰浆米饭香和——啊,丫头,我魂萦梦系,如今深更半夜独坐在东台湾山谷中一盏灯下追忆似水年华,一想起它来,就忍不住吞下两大泡口水的——峇拉煎虾酱香,举世独一无二、苍蝇最爱、我打小吃到大从不嫌它肮脏的马来特产。这会儿,坐在克丝婷的吉普车上,我听见自己的肚子猛然鼓噪两声:毂辘毂辘。她似乎也听到了,但只笑了笑,那双海样湛蓝的眼瞳子只顾怔怔觑着落日,直视正前方,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我又吞下两大泡口水,索性把头伸到车窗外,迎着海风,抓起衣领使劲抖着。

——热!

——比你的家乡古晋还热吗?

——热多了。

——现在是七月下旬,对不?八月是婆罗洲全年气温最高的月份,对不?而我们这会儿人在哪里呢?就在零纬度赤道线上呀,恰好跟太阳成一直线。永,你看那是什么?

克丝婷抬起下巴朝车窗外努了努嘴,骤然停下车子。公路旁椰林中,马来甘榜村庄一袅一袅炊烟缭绕下,幽然浮现出一座黑铁塔,硬邦邦直插入天空,乌油油竖立在绿汪汪一片水田里。塔顶,龟头样,拱着一颗硕大的不知用哪种金属打造的地球仪。一支铁箭贯穿球心,指向西天一轮太阳,发射出万道金光,闪照着水田尽头那一座暗沉沉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赤道线上,血似落霞泼照着这一尊黑铁塔,好不壮烈。塔下只见一堆头颅耸动,汗潸潸几百个扶桑观光客聚集,在一幅妖娇丸红旗帜招引下,倏地哈腰,整肃仪容绕行塔身,进行一番巡礼。南洋八月大热天,这伙人个个西装革履,落日下昂起一张张红醭醭酒气冲天的苍黄脸孔,伸出一只只春笋样裸白白、长年不见天日的手臂,瞻仰那塔尖,指指点点惊叹不已。镁光灯四下闪射,卡嚓卡嚓,雪花般绽放不停,直逗得那群黑压压栖息椰树梢头、炯炯俯视铁塔的神鸟婆罗门鸢,眼花缭乱不得安宁,纷纷睁起火红眼珠,鼓起幽黑翅膀,刳——刳,严厉地发出一声声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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