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月二十九傍晚 鬼月前夕(3)

大河尽头-上卷:溯流 作者:李永平


小白菜呀

天地荒呀

两三岁呀

死了爹呀

克丝婷仿佛听傻了,好久只顾乜斜起眼睛,打眼角里狐疑地睨着我,听我咿咿呀呀学我妈的声调,中邪似的一径倚着车窗摇头晃脑,翻来覆去吟唱那四句歌词。暮色越沉越红,街上店家纷纷亮起了灯,店堂中只见三两颗人头飘忽,骑楼下条条人影窜动。城头,苍穹下,清真寺的金色圆顶终于隐没在漆一般浓的赤道落霞中。悠远荒古,那声声响彻西天的黄昏召唤,戛然停歇了。满城嚣声四起。叫卖声、吆喝笑骂声、各式车辆咆哮声倏地又在街上混响成一团。克丝婷幽幽叹息两声,仿佛从深沉的睡梦中醒来。她甩甩头发,伸手只一挑,拨开额头上那两三绺汗蓬蓬的发鬈子,努起两片嘴唇,朝向车窗外一指。

——永,你看,普南人!

我顺着她那滴血也似一蕾子猩红的食指尖,定睛望去。闹市街头,只见一群婆罗洲土著排列成长长一纵队,男女老少约莫五十个,打赤脚,背着藤篓穿着花衣裳,幽灵般悄没声,避开夕阳,鱼贯行走在临街那排店铺骑楼下的阴影里。

——你看,他们的皮肤忒白,跟婆罗洲其他土著深棕的肤色不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永?因为普南人世世代代居住在卡布雅斯河上游的内陆丛林,在绿色巨伞遮盖下,终年不见天日。神秘的普南人,森林的游猎者。听说以前他们从不曾在太阳下暴露超过五分钟。印度尼西亚独立后,在政府的鼓励和教导下,他们才偶尔到外面市镇来,从事简单的交易。前不久我带领庄园两个工头到内陆收购蟒蛇皮,跟普南人相处十天,留下一段非常奇特、非常美好的回忆……快看,永!队伍中那个脖子后面拖着一条漂亮的猪尾巴的女孩子,皮肤生得多细致、多白净,好像一个搪瓷娃娃——夕阳泼照下,果然,一个十五六岁的普南少女,俏丽地,拖着一根及腰的麻花大辫子,额头上绑着花布带,把藤篓子扎在脑勺后,趿着凉鞋行走在绵长的队伍中。一抬头,她看见迎面驶来一辆高头大马、倏地停到街边的吉普车,呆了呆,煞住脚步,扬起她那张雪样皎白的脸庞,睁着一双漆黑瞳子,怔怔凝视半晌,才转过脸,拖着辫子背着藤篓又追跟上她那群族人,沿着长长一条阴暗的骑楼继续行走。心念一动,我忽然想起三年前,我在古晋城圣保禄小学读六年级时,有个周末欣逢英女皇华诞,学校放长假,庞征鸿神父率领应届毕业生到成邦江上游丛林健行。那天晌午,行走在林中小径上,遇见一群普南人,男女老少三十几个背着藤篓,一纵队鱼贯行来。队伍末端,踽踽独行着一个约莫十二岁的姑娘,一路走一路甩啊甩,不住摇荡着脑勺子后面那双小花辫。小小一个丫头儿,浑身汗湫湫,将那米桶般大的藤篓用红布条绑在脑后,沉甸甸地驮在背上,打赤脚,跟随她的父母亲,以及叔伯婶娘堂兄弟姊妹们,从成邦江镇上采购日用品回来,正朝丛林深处的部落行进。两队人马,山径上迎面相逢,纷纷抬起头来互瞄两三眼。不知怎的我却愣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只顾呆呆瞅望那普南少女。她扬起姣白的瓜子脸儿,挑起眉梢,林中疏落的阳光下,只见她脸上那两丛子幽黑的睫毛眨啊眨,只管狡黠地眱着我,满眼睛漾亮着谜似的笑意,好不古怪。一秒一秒,随着我那蜗牛般的脚步,噗,噗,我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终于,两下里打了个照面,擦肩而过。约莫过了两分钟,我听到身后忽然传来噗哧一声清笑,回头望去,林木掩映中看见那群普南人驮着藤篓,行走到山径转弯处,悄悄一转身,全队就倏地消失了。霎时,那双小花辫就被莽莽苍苍浩瀚无边的原始森林给吞没,从此——也许一辈子——再也看不见她。好久好久,我两只脚杵在山道旁,动弹不得。我一径愣愣伸出脖子,呆呆竖起一只耳朵,试图捕捉树丛深处窸窸窣窣不断绽响起的脚步声,恍惚间,只觉得自己那颗心悠悠荡荡,梦游似的,只管追随她那条飘零的细小身影,沿着丛林中的河流,进入婆罗洲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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