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龙庄园的一天
破晓 普安?克莉丝汀娜
清早的橡胶园好似一口大铝锅,闷蒸了一夜,霍地,被揭开锅盖,满锅热水气登时腾冒上来,蓬蓬勃勃四下弥漫开去,笼罩住这整个园子。天色待亮不亮。这时园中只见几十条人影窜动游走,个个弓起背脊,手里握着尖刀,不断来回穿梭在那一排排、一株株高耸如鬼卒的橡胶树之间,梦游般蹑手蹑脚,沉静得好像一班子哑剧演员。雾中灯火点点,眨啊眨,随着这几十条人影四处飘移,像一群流萤,给破晓时分这片暗沉的胶林,诡秘地带来些许轻快活泼的律动。静。无边无际没声没息的寂静。丫头,在北婆罗洲古晋城,我家乡,我虽然见识过也住过橡胶园,可从没体会到晨早的胶林原是这般安静。偶尔,非常偶尔,你才会听到哒的一声,一颗樱桃般大的露珠忽然从头顶枝叶间坠下来,直直降落在你脚跟前,迸地,绽开一蕊子皎洁的水星。有一两次我看着它,恶作剧似的,啪哒,不偏不斜,正好滴落在克丝婷腰上那把乱蓬蓬、四下怒张、清早起床还没工夫梳理的发梢头,瞬间,融化成一滩露水,穿透过她的晨褛,湿答答黏附在她胸罩的扣带上,乍看好像一团汗渍。
好久,克丝婷都没吭出一声。你看她一径低着头,自顾自扭摆着腰肢走在前头,心事重重,一步一磨蹭,脚上两只红凉鞋轮番踩着胶林小径上的枯叶,卡嚓卡嚓。昨晚半夜醒来,往窗外望去,我看见她独个站在屋前那条长长的空洞洞的回廊上,披头散发,环抱着两只胳臂,拢起身上那件鹅黄雪纺睡袍,紧紧裹住她的胸脯,风中扬起脸来,凝着瞳子,嘴角勾着一抹谜样的冷笑,怔怔瞅望椰树梢头那枚月亮,出了神,不知又在想她的什么心事。但今天大早,她就把我弄醒,带着命令的口气叫我陪她到胶林走走。她说,一个外国女子独身在坤甸,经营八百英亩橡胶园,若不盯紧,谁知这帮鬼灵精、乐天知命的爪哇工人背着她——慷慨仁慈的普安?克莉丝汀娜——又会想出什么样的花招来偷懒。所以,这会儿我趿着一双硕大的男拖鞋,半阖着眼皮,亦步亦趋,跟随在她屁股后头,陪伴她巡查房龙家族传承了四代的庄园,监看工人割胶。林中晨风骤起,哗喇哗喇卷起落叶,沿着园内上百条小径一路狂扫下去,勃然,撩起克丝婷的晨褛。我煞住脚,本能地往后退出两步,缩住鼻尖。一股气味浓浓稠稠朝向我的脸孔直扑过来,蓦一闻,好像一块陈年干奶酪(就是你最讨厌、打死都不肯咬一口、说闻起来像死尸的荷兰“起司”)曝晒在赤道大日头下,蒸发出一种奇异的味道,有点腐败呛鼻,却又那么的诱惑,叫人忍不住硬着头皮凑上嘴巴,狠狠咬它两口,细细咀嚼几下,屏着气品尝它那独一无二的说不出名堂的滋味……是的,丫头,就是这样的一股幽秘的气味,随着清早的胶林风,从我眼前这个三十八岁白种女子身上那件水红晨褛的下摆,汗湫湫蓊蓊郁郁,一阵一阵不住飘传送出来,逗弄着我的鼻尖。恍惚中我想起今早被她叫起床,走过她的卧室到屋后去盥洗,从半掩的房门中,一瞥间,看到里面那张庞大、坚实、阴暗有如棺椁的欧式宫廷睡床,以及——我偷偷揉着眼睛瞧了两三眼——床上铺着的那条幽深的双人红凫绒被。蓦地里,我闻到一丛浓稠的气息,甜甜的,羼混着一股陈年汗酸,仿佛一场不醒的放荡的春梦,在赤道线上一颗硕大无伦的太阳下,这座闷热难耐的橡胶园中,日日夜夜,年复一年,伴随着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姐那游魂般在闺房内来回走动的身影,一袅一袅,穿透虚掩的房门缝,不住流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