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醒来!你在梦游吗?差点撞上路旁那棵芒果树。
克丝婷回过头来瞅着我,咧嘴一笑,摇摇头,随即举手遮住嘴巴悄悄打个大呵欠。晨曦泼照她的脸庞。那一瞬,我发现她的脸色十分苍白,两只眼瞳子灰茫茫,映着天光,失神地闪烁着血丝。昨晚她果然没睡好,弦月下独自个趿着凉鞋,拖着她身上那条鹅黄雪纺睡袍,屋里屋外只顾来回逡巡,走动了大半夜,踢跶,踢跶踢。
破晓喽!晨雾一下子消散。曙光中一座巨大的橡胶园赫然显现在我们眼前。
你看天空下那成百排好几万棵高耸的亚马逊橡胶树,葱葱茏茏,在露水中浸润了一夜,天亮了,一棵棵生气勃勃,只管抖动着浑身露珠儿,笔直地,伫立在婆罗洲西岸卡布雅斯河三角洲平野上,蓦一看,好像一整个军团的士兵列队参加校阅,严整的队伍一路排列到壮阔的校场尽头,四下鸦雀无声。好大一座胶林!我在古晋看过的橡胶园,规模最大的不过两百英亩,房龙庄园的四分之一而已。这会儿身在胶林深处,依傍着克丝婷,踮着脚放眼瞭望,看见那亭亭盖盖绵延不绝的绿荫下,露水丛中,几百颗头颅汗潸潸面目黧黑,四处闪忽、窜动。这群爪哇工人打赤膊,手里揝着尖刀,弓起腰杆急疾穿行林中,每走到一棵橡胶树旁就停下脚步,刉——擦——往那刀痕斑斑的树身上操刀一割,身手十分利落,仿佛一群鬼卒夜叉,马来人敬畏的丛林精灵“峇里沙冷”,凌晨纠集在森林,光着身子举行某种血祭仪式。满园子刀光闪烁飞迸,刉擦刉擦。滴答滴答,晨曦中只见一条条皎白的乳汁,潺潺地,从新割的刀痕中冒出来,有如千百只巨大的白蚯蚓,沿着树身蜿蜒流淌,滴落进胶杯中,等另一批工人前来收集,一桶桶送到园中的熏房,压制成胶片,熏晾干了,成捆成捆打包装船远渡重洋,运送到阿姆斯特丹,制造成轮胎,奔驰在欧洲的公路上……
克丝婷抱着膀子趿着凉鞋,漫步行走在胶林小径上,时不时挑起眉梢,睁一睁眼,监看她手下的割胶工人做活,随即又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踢跶踢跶,边走边举手遮住嘴巴悄悄打个呵欠。刀声霍霍,催眠般此落彼起,连绵不绝,刀光中只见几百颗黝黑人头四下飘忽晃荡。太阳出来了。天光白雪雪,渗透我们头顶那罗伞似的一簇一簇树梢,沙沙价响,直泼进胶林里来。林中空气一下子变得十分闷热潮湿,窒人欲息。沸沸扬扬,胶园底下那口巨大的蒸锅又烧起一锅滚水。阴历七月初一,鬼月天气,大早就热得叫人打心里忍不住诅咒天公。蹭蹬蹬,我踩着泥巴路上的碎石头,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克丝婷屁股后头,边走边打瞌睡,眼睛半睁不睁地,只顾盯着她脚尖上那只皎白的、鹌鹑蛋般大的拇趾头,还有——丫头,你仔细看了——她趾甲上涂着的一蕾子殷红如血、勾人心魂的蔻丹,和那一颗巧不巧,正好滴落在她拇趾头上,只管停驻在那儿,好久好久都不肯消融的晶莹露珠……
——史拉末巴吉!普安?克莉丝汀娜。
路旁杂草丛中倏地冒出一颗花白小头颅,一脸露水迎着晨曦,嘴一咧,绽放出两支黄黄尖尖的老鼠牙,笑齤齤操着马来语,朝克丝婷毕恭毕敬道声早,请个安。
猛抬头,如梦初醒,克丝婷慌忙伸手抓起身上那条晨褛的襟口,往胸前匆匆一拢,迈步迎上前。两个人就在小径上,面对面站住。克丝婷抱着胳臂,板起脸孔等着。贼眼溜溜,老头儿却只顾挤弄他那两粒血丝眼珠,睨着我,满脸诡秘的谄笑,好久才回身跂起脚跟,端整起仪容,把他那张苍黄脸孔挨凑到克丝婷耳畔,举手遮住自己的嘴巴,向她讲起悄悄话来。我站在十几步外,假装观赏胶林晨景。这老家伙模样看来是个工头,华人,六十来岁,操得一口流利的印度尼西亚马来话,带着浓浓的邦戛(西婆罗洲)客家腔。我竖起耳朵努力谛听半天,只捕捉到几个字眼:伯尔阿纳(生孩子)……阿纳血兰尼(欧亚混血儿)……达勇(巫师)……伊布?梅尼帖基?阿纳(母亲给孩子喂奶)……说到兴头上那老头儿忽然嘟起嘴巴,朝着旭日,呸地吐出一团黄黄的烟痰,两粒眼瞳子滴溜溜一转,又往我脸上斜睨了两眼,回头瞅着克丝婷吃吃笑起来:帖帖克尼雅?比萨尔(她的乳房很大喔)。克丝婷不声不响只管抱着膀子抿住嘴唇,聆听工头的报告,越听脸色越凝重。老头儿踮着脚,往克丝婷身旁一挨,附耳又嘟哝了一长串悄悄话,忽然拔高嗓门,伸出手臂,回身指着胶林深处树梢头一笼袅袅升起的炊烟,霍地整肃起脸容,厉声说:阿纳伊度?苏达马蒂(那个孩子已经死了)。身子猛一颤,克丝婷咬着牙闭上眼睛悄悄打出了两个哆嗦,脸煞白。她举手制止工头说下去,低头沉吟半晌,脸一扬,甩甩肩上湿漉漉沾满露水的发梢,拢起晨褛襟口,使劲把腰带束紧,挺起胸脯回头朝我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