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月初一 初识克丝婷(9)

大河尽头-上卷:溯流 作者:李永平


黄昏 一条水红纱笼

晚餐后,她——普安?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姐,印度尼西亚共和国西加里曼丹省坤甸城房龙老农庄四代传承、硕果仅存的继承人——果然带我去河里洗澡。

那是卡布雅斯河的一条小支流。我们先得穿过橡胶园,走一段泥巴路,来到河畔红树林密荫下一湾幽深的黑水潭。胶林中暮色深沉,落红斑斑,无声无息浸染树梢头。知了知了,那一林子万千只拔尖嗓子齐声嘶叫一整个晌午的蝉,天一入黑,倏地全都销声匿迹。八百英亩的橡胶园,魈影幢幢,顿时没了声息,炊烟飘漫中只听见园中几十间铁皮高脚屋上、高高悬挂的共和国红白双色旗,鲜艳地,迎着晚风猎猎价响。

克丝婷挽着一藤篮子洗濯用品,踢跶着脚上一双红凉鞋,头也没抬,只顾望着地,默默行走在胶林小径上,不知又在想她的什么心事了。我跟在后头,手里拈根牙签,醺醺然打着饱嗝,嘴里咂巴咂巴一径回味晚餐那锅红酒炖全鸡(丫头,那只大公鸡果真是我杀的呢!在农庄女主人普安?克莉丝汀娜率领下,一群爪哇女佣用纱笼裹住身子蹲在庭院中,叽叽喳喳聒噪着,聚拢成一圈,睁着她们那十几双乌黑眼珠子,兴味盎然地,看我满头大汗东奔西窜,捕捉一只剽悍的丛林野放大公鸡,看我手忙脚乱,死命揪住鸡的颈脖,一古脑儿拔光它咽喉上的绒毛,看我操刀,刉擦刉擦使尽力气连割七八刀,才听得噗哧一声,飕地一蓬血花喷溅,终于完成杀鸡的任务。那帮爪哇婆娘一个个看得目瞠口呆,嘻哈绝倒笑成一团,连克丝婷也笑开了啦,忍不住跑上前来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腮帮上啄两下,害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可丫头,说真的,她煮的那锅葡萄牙红酒配摩鹿加香料炖加里曼丹公鸡,油滋滋香喷喷红膘膘,十分好吃,如今坐在台湾花东纵谷书房里,握着笔,向朱鸰你追忆这一段情节,我还忍不住咕噜咕噜猛吞下两泡口水。那只鸡,我和她各吃半只,吃得我浑身燥热发汗,克丝婷满脸酡红,烛光下睐啊睐眼波不住流转。这会儿行走在胶林小径上,我光着胳膀子,只在腰间系一条纱笼,跟随在克丝婷腰肢后头到河边洗澡,迎着凉爽的晚风,不瞒你说,还觉得有一股子奇妙的令人感到害臊不安的气流,不住从丹田深处腾升上来,暖烘烘在我体内各处游走流窜呢。但克丝婷却一径绷着脸垂着头,自管走她的路,始终没回过头来看我半眼。

林风习习,一撩一撩,不停拨弄她耳脖上火红红一蓬飞荡的赤发丝,哗喇哗喇,鼓动她身上那条猩红色的、只在顶端打个折、掖在胳肢窝下,松松地包扎住一双奶子和两片臀子的印花纱笼。就这么样,姑侄两人各想各的心事,炊烟缭绕下静静走了半个钟头,穿过橡胶园进入红树林。夕照残霞夜色中,只见一潭黑水眨亮眨亮,隐匿在河畔一蓬子亭亭盖盖、宛如一支绿色巨伞的枝桠下。克丝婷依旧不吭声,放下藤篮子,踢掉脚上的凉鞋,两手攀住潭畔老树把身子滑落进水潭里,反手只一扯,脱掉了腋下裹着的纱笼,随手扔到岸上,整个身子倏地一沉,隐没入老树根下那一口蓄积着千百年赤道暴雨的大窟窿中,只露出一株皎白的脖子,顶着一头火红发鬃。克丝婷荡漾着潭水,溅溅泼泼自顾自洗起澡来。

我独个儿站在水边,怔怔眺望对岸那片密匝匝黯沉沉的红树林,眼一花,听得窸窣一声响,枝叶间有一条人影晃动,凝起眼睛仔细一瞧,依稀看见一袭粉红纱笼飘忽林中,穿梭在河畔一簇簇水草间,只管不住来回徜徉踯躅。忽然,她脖子上满头披散的枯黄发丝耸起来,狠狠甩两下,嘴里幽幽发出两声叹息,接着只见身形一闪,她整个人就蹲进了水湄那丛芦苇中,只剩下一双漆黑瞳子,映着水光,荧荧闪烁着两蕊子血丝,直直朝向我们这边瞅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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