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了,黄昏终于来临啦,蝉声也停止喽。婆罗洲一年到头从大清早起就艳阳高照,一整天炎热潮湿,整座岛像一只密封的大蒸锅,但上帝仁慈,每天总会赐给我们一个美妙的时刻:黄昏。你看金黄的阳光穿透过胶林,斜斜投射下来,好似千万只萤火虫,突然间聚集在胶园里,眨亮眨亮地,闪照着橡胶树下一张张乌油油缀满汗珠的脸孔。我的工人准备收工,回家吃晚餐了。瞧,他们纷纷举手笑嘻嘻朝你挥舞。女工们全都跑到路边来了,望着你,竖起大拇指,咯咯咯直笑得花枝乱颤:支那少年郎驾驶吉普,载我们的普安?克莉丝汀娜夫人兜风,在橡胶园里狂飙!拉翁莫拉翁,登干摩多卡尔!喂喂,你已经加速到七十五哩了,绕着房龙农庄兜了十多圈了,今天下午玩够了吧?该停车歇歇啦。小心,阿瓦士!一群放学回家的伊斯兰中学女生迎面走过来了。多娇媚动人的一幅热带风情图。你看这群十五六岁的印度尼西亚姑娘,铜棕色的皮肤亮晶晶,两只眼睛黑漆漆,上身穿一件喀巴雅白长衫,下身系一条红纱笼,头上披一袭素巾,夕阳下椰林中一片红白招展。咭咭咯咯,姑娘们谈笑着从田间小路走过来,迎着晚风发丝飘飘,一路摇曳她们的窈窕腰肢:普安?克莉丝汀娜,莎兰姆!这帮大丫头嘴里向我打招呼问好,两只眼睛却不住朝你脸上瞟。喂,永,别一直闭着嘴巴,只管臭着一张脸嘛。漫长的炎热的一天终于结束,这会儿大伙都赶着回家,准备跳进河里痛痛快快洗个澡,享用一顿晚餐。看到没?从我们吉普车上望出去,辽阔的三角洲水田中四处升起炊烟,一圈圈飘舞在落日下,环绕着椰树丛中每一座甘榜庄子。听到没?村中家家户户厨房里生起柴火,毕毕剥剥的声音回荡在田野间——多美妙的一首赤道黄昏交响曲!嗅到没?荷叶咖哩米饭、炭烤马鲛鱼、峇拉煎虾酱爆炒空心菜……阵阵香气随着柴烟,从那一间间高脚屋的檐口流溢出来,乘着晚风,伴着清真寺绽响起的晚祷,热腾腾,直飘送到大河口,坤甸湾,金黄波涛中几千艘满载晚霞返航的渔船上……每天到了黄昏,我在农庄上就会闻到这股气味,听到这场悲怆古老的晚祷,依夏阿拉——呜哇——一波一波追逐着坤甸城头黑压压、不住盘旋啼叫的婆罗门鸢,好久好久,回响在西方海平线上那火红红、仿佛突然烧起一把大火的赤道天空下。这时我就会从午觉中醒来,驾驶吉普车独自出门游逛,打开车篷,弄散头发,甩掉心中一切烦忧,发疯似的奔驰在卡布雅斯河口一轮美丽得宛如浸血圣饼的太阳下,兜了十来圈,心里就忍不住想唱歌:就在新婚那天夜晚,我的爱从我身边被偷走……好侄儿,永,克莉丝汀娜姑妈请求你张开嘴巴,跟我一起唱好吗?
就在新婚那天夜晚
我的爱从我身边被偷走
至死、至死、至死
我都不会再穿嫁衣裳
自从荷兰那低低的地
将我和我的爱分离
我的手腕不再戴手镯
我的头发不再碰梳子
壁炉的火光和窗台的烛光
都不能消融我内心深沉的绝望
至死、至死、至死
我都不会再穿嫁衣裳
自从荷兰的低地
那低、低、低的地
那低——低——低——的地
将我和我的爱分离!
永,你说这首歌美丽不美丽?谢谢你陪伴我唱后面这几节。你唱得很好,很有感情。从你的声音听得出来你是个感情丰富、心灵敏锐的男孩。阿瓦士!小心!你把车子加速到将近八十哩了!踩刹车,减速,别撞上那个牵着水牛、载着两个放学的孙子回甘榜的老农夫。喂,你说什么呀?海边椰林的风呼飗呼飗响,我听不清楚你讲的话。你说我哭了?你说我刚才唱歌唱到“至死、至死、至死我都不会再穿嫁衣裳”,眼眶一红,望着大海就抽抽噎噎哭起来,现在还满眼泪花。真的吗?我怎没注意到呢?我心里其实很高兴,因为今天我教会我的中国侄儿,永,驾驶吉普车,让他载着我,他的荷兰姑母克莉丝汀娜,环绕着房龙农庄兜了十圈,哈哈,就像两个玩车的青少年,疯疯癫癫不知死活,在旷野上狂飙了一个下午。我很久、很久没那样快乐过了……你看,卡布雅斯河上那颗丛林太阳焚烧了一整个黄昏,慢吞吞,恋恋不舍的,终于沉落到河口坤甸湾。海平线上蓦地涌出一堆红云。印度洋冰蓝的波浪顿时变成一锅沸腾的血水,哗喇哗喇,呜哇呜哇,将赤道海滨马来甘榜的晚祷一涛涛传送到西方,天尽头,麦加。婆罗洲的天空才暗下来,坤甸城中就冒出一蓬烟雾,金光闪闪,唐人街又烧起鬼月香火来啦。这场鬼火霹雳啪啦,从天黑闹到午夜,要烧上整整一个月。永,我们现在把车子开回农庄上吧。今晚我要亲自下厨给你煮一顿真正的晚餐。我们用葡萄牙红酒炖一只大公鸡,可你要负责杀鸡喔。你没杀过鸡?克丝婷姑姑教你。杀鸡比开车容易,只要握住鸡头,将它拎起来拔掉脖子上的毛,看准了,刉擦一刀割断它的喉咙。十五岁的少年,野马般的吉普车都敢驾驶,还怕杀鸡?我们就点两支蜡烛,摆一张桌子,面对面坐在回廊悬挂的几十盆滴答着水珠、盛开在月光中的胡姬花下,迎着河口吹进的晚风,望着城中灿烂的烟火,好好享用这一顿晚餐,然后脱掉这身汗臭衣服,换上一条纱笼,趁着天黑,跳进卡布雅斯河里痛痛快快洗个澡,然后回家甜甜睡一觉。永,我为你安排的这样一个夜晚,你还满意吗?好,那现在就掉转车头,沿着胶园路直直开回农庄上,把时速定在四十哩,让我们边兜风边唱歌。克丝婷姑姑向你保证这次她不哭。永,我们两个一起唱:就在新婚夜晚,我的爱从我身边被偷走,留下我独个儿流浪在荷兰低低的地——荷兰那低、低、低的地——荷兰那低——低——低——直低到天边大海中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