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一钩,水白白,悬挂在白骨墩红毛城头那片漆黑的婆罗洲夜空中,摇篮似的月弧里,摇啊荡,躺着一颗星星,像个好奇的娃儿,笑嘻嘻探着头,只顾骨碌着他那两只调皮的大眼瞳,眨巴,眨巴,瞅望镇心那座空荡荡兀自闪烁着七彩花灯的舞台。
曲终人散后的桑高镇,在这子夜时分,仿佛又被丛林中的达勇巫师施展出一桩魔法。丫头你瞧,他手揝一只雄赳赳五花大公鸡,嘴里念念有词,猛一声叱喝,挥刀往鸡脖子上割去,只见一蓬血喷出来,热腾腾泼洒到天空,咄!人头滚滚,刚才还挺热闹的镇甸登时又变回一座死城。只不过两三个时辰以前,向晚时,成群达雅克人扶老携幼,迎着满天火似彩霞走出长屋,盛装来到镇上逛庙会、看神猪、观赏歌舞表演,这会儿忽然消失无踪,全都遁回大河两岸的黑森林。镇心只剩下一条冷冷清清的长街,哗喇喇满地纸钱飞舞。街上,幽灵也似三两条人影徘徊踯躅,无声无息。月光中只见一群伊班老浪人,两腮刺青,一身伛偻,怀里搂着个空酒瓶,脚下窸窣窸窣拖着长长一条月影子,四处飘忽流窜,檐下钻进钻出,争相捡食唐人店家舍弃的祭品,那供奉在五味碗中,放置在太阳下曝晒一整天,早已馊掉的鸡、鸭、鱼和猪肉……空窿空窿,大河之水一涛涛,卷起半夜从上游石头山呼啸而下的狂风,砰地,绽放出一簇簇水花,不断从乱石崖下河湾中溅泼上来,好似一场赤道暴雨,一阵紧似一阵,洒落在丛林边缘这个孤零零的河港。
风声水声中,我听见有一群人引吭高歌:
新婚那天夜晚
我和我的爱相拥床上
海军拉夫队来到床前呼喝:
起床,起床,小伙子
跟随我们搭乘战舰前往
荷兰那低低的地
面对你的敌人
可荷兰是个寒冷的国度
虽然遍地是金钱
多得像春天开放的郁金香
但我还没来得及攒够钱
我的爱就已从我身边被偷走
留下我独个儿流浪在
荷兰那低、低的地
我将为我的爱建造一艘华丽的船
我要让它名扬四海
我雇用二十四个强壮的水手
将她囚禁在大海上
水手们喝酒,嬉闹,打架
其中几个将奉命前往
荷兰那低、低的地
面对可怕的敌人
女儿啊,你为何
镇日愁眉深锁,衣带渐宽
多少王孙公子达官贵人
争相拜倒你石榴裙下
至死、至死、至死
我都不会再穿嫁衣裳
自从荷兰那低、低的地
将我和我的爱分离
我的手腕不再戴手镯
我的头发不再碰梳子
壁炉的火光和窗台的烛光
都不能消融我内心深沉的绝望
至死、至死、至死
我都不会再穿嫁衣裳
自从荷兰那低——低——低——的地
将我和我的爱分离!
我独个儿迎着河风,站在那呼飗呼飗空洞洞回响不停的镇心,竖起耳朵,好久好久听得出神了。荷兰那低——低——低的地!克丝婷姑妈带领她那群朋友在唱她家乡的歌。冷月清光下,流水声中,只听见她那一声声哀唤怨叹和那一句句誓言,乘着风,不住盘旋在满镇甸飞绕的灰烬中,半夜听来无比凄楚,啜泣似的哽噎缠绵,在那一群红毛男女嘶哑的和声伴送下,鬼魅般,反复不断地从镇尾石头寨下飘荡过来,钻入我的耳鼓。我怔怔听了三遍,想起我和她,就只我们姑侄两个,在房龙农庄橡胶林中相处两天的光景:驾驶吉普车四处乱闯,手忙脚乱宰杀大公鸡,烛光下坐在回廊上共进晚餐,饭后结伴到河里洗澡……可这趟大河之旅,不知什么缘故,打一开始她就没理睬过我,正眼也不曾看我半眼……这会儿孤单单伫立在桑高镇街上,心里思盼着克丝婷,耳边听着她的歌,心一酸,我不由自主地抬起脚跟,痴痴呆呆,中了蛊似的一路追蹑着歌声,沿着长街一路走下去,跫跫,踩着一地流窜的月影,寻找我的好姑妈,还有她那群半夜不睡觉结伙出门夜游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