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无趣。
——中国人庆祝鬼月大节日,不过如此。
——烧纸钱。赛猪公。跳脱衣舞。
——款待从地狱跑出来的饿鬼们。
——可怜,这群猪,观赏完脱衣舞就被宰杀。
——我们回旅馆去吧。
——好好洗个澡,睡一觉。
——明天得展开大河之旅的第二段行程。
——喂,汤米,你别只顾摸猪的屁股,走吧。
——天上的父啊!这十只公猪屁股光溜溜,没有卵蛋。
——笨蛋!他们是阉猪。
——割掉卵蛋才能养得那么肥呀。
——就像中国的太监。
——永,你说是吗?
大伙吃吃笑,瞅着我挤了挤眼睛,回头又端详起那群搽脂抹粉、嘟着嘴唇睁着小眼珠、长长一排趴拱在庙口神案上的白皮大猪公,互相又调笑一回,这才扬扬手,向猪公们道声拜拜,揝着酒瓶边走边啜,穿过舞台下那鬼影幢幢满街飘忽窜动的一堆堆人头,踏着月光,踩着哗喇哗喇一摊摊纸钱灰,在艾力克森兄弟率领之下,迎着河风望着月亮哼着歌,漫步走回五洲大旅社,洗个澡,早早上床睡觉。
一宵无话。
* * *
果真无话吗?如今回想,那一宵倘若啥事都没发生,我十五岁那年暑假之旅——尤其是我和克丝婷的关系——肯定又是另一番气象、另一种结局了。人生的机遇真难说。我就记得那晚回到旅馆,睡到半夜,我忽然做了个怪梦,梦见一对红发绿瞳男女,赤条条的只在胯凹子贴着小小一块黄布裆,打赤脚,踩着天鹅湖舞步,悄没声一前一后跑出后台来,在两盏探照灯血亮亮照射下,双双扭摆起臀子,舒展四肢,舞着舞着忽然就幻变成丛林沼泽中两条嬉春的白蟒蛇,互相交缠起来,窸窸窣窣厮厮磨磨,满场蠕动游走,好半天只管互相追逐挑逗奔逃挣扎缱绻。噗突噗突,舞台下只见千百颗人心红通通,随着那对舞者的呻吟,不住臌胀迸跳。舞台上打鼓郎揝着棒锤没命地敲打,咚咚咚,雨打芭蕉一阵紧似一阵。灯光蓦地大亮。鼓声停歇。那对舞者蹦的从地板上跳起身来,汗湫湫喘吁吁,一身精赤,互相搂抱着,啄啄亲了两个嘴,随即弯腰捡起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的两片湿答答小布裆,冁然一笑,遮住金毛绒绒的胯凹子,手牵手双双走到台前,喘着气,朝向观众一鞠躬,回身追逐着奔跑进了后台。那一刹那,丫头,我清清楚楚听见黑猫歌舞团节目主持人对着麦克风吹口气,轰隆,猛一声吆喝:“谢谢!万分感谢美国拉苏维加苏舞后和舞王,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姐和克里苏多夫?房龙先生,兄妹俩连袂登台,为我们表演热情双人舞,中元佳节神人共乐!我,林春发,谨代表阴间众好兄弟们,向房氏兄妹深深三鞠躬。”我一听呆了呆,猛一咬牙,浑身打出了两个冷哆嗦,裤胯间热烘烘突然起了一波要命的痉挛,好像要迸出血来。伸手摸去,只觉得黏黏糊糊一片。我吓得赶紧翻身坐起,竖起耳朵凝神听了听,整幢旅馆黯沉沉无声无息,窗外一枚弦月,静悄悄。
偌大的镇甸只听见镇外荒山中呜噗——呜噗——呜噗——声声猿啼,穿透过层层丛林夜雾,不断传送到镇心上,报丧似的。我披衣起床,蹑手蹑脚走到克丝婷房门口,把耳朵贴到钥匙孔上倾听,却没半点声息。敲门,没回应。整层楼三十间客房悄没人声,就连一丝鼾息也听不见。想来,我那群旅伴昨晚灌了一肚子啤酒,吃了几盅潮州药膳,晚上困不着,这会儿结伙出门夜游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在旅馆,跟群鬼作伴。这起红毛男女,深更半夜有啥搞头,莫非想到镇外石头寨上饮茶赏月,凭吊伊班战士——和克丝婷的祖先——两百年前遗留在碉堡下荒烟蔓草中的一摊摊白骨?心念一动,我换上衣服,摸黑推门走出五洲大旅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