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楼的砖都是我们挑的,可是这里不属于我们
三围码头在深圳西北角,位于宝安区。这里已是城市的边缘,不远处就是珠江入海口。往东南走10多公里,才能进入深圳特区,即所谓的“关内”。
即便来到三围村的街道上,这里的人大多也不知道本村附近还有一个码头。只有在最熟悉地形的电动车车主的带领下,你才能找到这个不知名的码头。
一条土路伸进去,码头出现在眼前。这里狼藉一片:泥泞的土路、满地的垃圾、刺鼻的气味、生锈的铁皮房、光膀子的汉子……一切都与深圳这个繁华的城市格格不入。
黑漆漆的水道中,泊着几条船。其中一条船上装满了灰色的砖,20多个挑夫正在从船上往岸上挑砖。
挑夫们讲,在宝安的福永码头、新和码头、虾山涌码头等四五处地方,都有像他们一样的挑夫。砖和水泥被货船从中山、东莞等地运到深圳的码头,然后由挑夫们挑下来,再由汽车运到市内的各个建筑工地。
实际上,宝安区是深圳最重要的建材集散地。有人统计过,2008年,宝安区码头的建材货物吞吐量达到了1600万吨,占深圳全市供应量的80%以上。
周光福就在三围码头上干活。他右手拿着一个铁夹子,麻利地夹起4块砖,放在自制的竹架中。很快,两个竹架中就放上了40块砖。接着,他把1米长的扁担搭在后脖子上,一弯腰、两腿一用力,100多斤重的砖块就离地而起。
连接船与岸的木板有10多米长,颤悠悠的。他一溜小跑冲过木板,麻利地将砖垒起来,又飞跑回船上。挑一趟砖,大概需要两分钟。就在这“方寸之间”,多年下来,周光福已挑了5000万块砖、走了15万公里路。
太阳已经开始烤炙大地。这是6月27日,一早刚下过雨,水汽一蒸腾,潮热熏人。在太阳下站上几分钟,裸露的皮肤就会感到火辣辣地疼。挑砖的人更是辛苦,一会儿工夫,全身就湿透了,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像这样高强度的活儿,周光福一干就是19年。从1992年起,这个湖南安仁县的男人就开始在深圳“挑码头”。
那年春天,邓小平寄望深圳“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要敢试敢闯”“你们要搞快一点”。南方视察之后,深圳一度人头攒动,各路人马纷纷到这里淘金。
高中毕业生周光福也看准了这个机会。当时他在珠海打工。一天晚上,他偶然在收音机中听到有关深圳的一则消息,便萌生了到深圳去的念头。
“具体什么消息记不清楚了。反正那天晚上,我们几个老乡都很兴奋,信誓旦旦地要到深圳去闯一闯。”周光福回忆说。
次日,他们开始联系在深圳的安仁老乡。几天之后,他们来到了深圳西乡码头。这个码头距三围码头不远,已有800年的历史,早先是深圳西部最大的石材集散地。前年,西乡码头整治,周光福他们才搬到了三围码头。
当这个满怀期待的湖南人出现在西乡码头时,眼前所见完全颠覆了他对深圳的想象。
那会儿,西乡码头周围“到处是农田、水塘和滩涂”。除了西乡镇中心有几条硬化过的路之外,“其余的都是土路”。镇里没几栋高楼,最高的“不过七八层”。交通也不方便,打一个电话要走半个多小时。
不过周光福并不后悔。“大家都说深圳能淘到金,我们也一定有机会。”他安慰自己和老乡说。
许多年过去了,周光福并没有淘到金。他和自己的许多老乡一样,只能干着单调重复的挑砖活儿。
一块、两块、三块……5000万块,他还一直在挑。来深圳后,《春天的故事》他听过很多遍,可他觉得“我的春天没有故事”。
这些砖,被砌进一栋栋高楼大厦。穿西装、打领带的人们在这些楼宇间频繁出入。而周光福,来深圳19年,只在前几年不要边防证时,他才跟着拉砖的车进过一次关内。那一次,大伙儿轮流去卸砖,基本上轮了个遍。很多挑夫和他一样,都是第一次去关内。
汽车一路直奔深圳著名景点“世界之窗”。一路上,他看到的尽是高楼、拥挤的车流。这时,他才见识到这座城市的繁华。
卸完砖,汽车立即返回码头。他还没来得及看看“世界之窗”是什么样时,“旅游”就结束了。当时,他没有手机,更没有相机。直到现在他还在遗憾,当时没留个影,好给自己的老父亲看看。
后来,他不再给汽车装砖,因为“腰吃不消”,于是也就没再进过关内。
近些年,西乡镇的变化也很大。水塘被填平了,庄稼地不见了,荒滩上也盖起了大楼。偶尔,当周光福去镇里买东西的时候,他会感叹:“盖楼的砖都是我们挑的,可是这里不属于我们。”
上过高中的他始终记得课本里的一首古诗。“有一首诗叫《陶者》,你记得吗?‘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我们就和陶者一样。”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