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码头春秋(3)

永不抵达的列车 作者:杜涌涛


这里每一个人都想改变生活,可谁也没有能力改变

一口气挑了十多趟砖,周光福来到一个阴凉地儿。他顺手从砖垛上抽了几块砖放到地上,一屁股坐下,拿起旁边摆着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

一瓶水有两升,周光福一股脑儿灌到肚子里一半。“要是干活,一天至少要喝6瓶这样的水。”他喘着气说。

这里什么都可以省,但是水,谁也不会舍不得买。尤其是在盛夏,码头上的温度能超过40摄氏度。

放下矿泉水,他脱下枣红色的T恤,双手一拧,一股水就冒出来。和这里的每个挑夫一样,他裸露的皮肤已经被晒成了浓稠的古铜色。

“我们就是卖苦力的。”周光福苦笑着说。

开始的那几年,这个高中毕业生一直不甘心自己挑一辈子码头,试图在深圳找到别的活计。每次过年回家的时候,他也都会向返乡的老乡打听,看能不能找个“有发展前途”的工作。可每一次的反馈几乎都一样,不外乎是进工厂、干小工。

在挑码头之前,周光福在村委会干过、做过小生意,还在老家的建筑工地上打过小工。在打小工期间,他经常一天干10多个小时。可是老板不按时结账,即使结账也总是找理由扣钱。有一次,他打工半年多,老板一分钱也没给。

他也想过去学一门技术,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那时,他的两个孩子都在读书,正是用钱的时候,他不敢去冒这个险。万一花一通钱,却找不到工作,反而会耽误孩子的前程。

让孩子读书上大学,是他的一个梦想。就像当年他的父亲对他寄予的期望一样:考上大学、改变农民身份,人生的路就会越走越宽。他两次想参加高考,但两次高考前都得了同样的病。等病养好后,高考也结束了。后来,他就放弃了上大学的梦,将改变身份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拖着,他的年纪也渐渐大了。在深圳这么多年,他非常清楚,到一定年纪后再换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没活儿干的时候,对人生的哀叹就会多起来。前些日子,这个高中毕业的“有文化”的挑夫给自己写了一首诗:“困鹰落枝展翅难,弱燕腾空忍心酸。饱尝今朝离乡苦,渴求他日合家欢。”

诗中的“弱燕”是指他的妻子周晓燕,“困鹰”则是指他自己。

前几年,当深圳的记者去西乡码头采访他们的时候,这只“困鹰”的希望再次燃起来。可那一次,希望仍然落了空。记者的采访结束后,他还是在码头上挑砖。

好在两个儿子有出息,他才稍感宽慰。大儿子初中毕业后,学了一门技术,如今在广东惠州的一家工厂里做事,“一个月挣4000多块”。二儿子上了一个专科学校,前年毕业后到一家国企工作,如今在北京的分公司开拓业务。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这里每一个人都想改变生活,可谁也没有能力改变。”周光福叹息道。

码头上的梦想,没几个能实现的,大部分人只能日复一日地过着自嘲为“驴子”一样的生活。

当过6年野战兵的老周,今年43岁,入伍不久就入了党。他的梦想和周光福一样,就是找份体面赚钱的工作,以对得起自己6年的兵龄和20多年的党龄。他干过不少工作,可最后还是选择挑码头,因为只有这里最“自由”。他还想坐坐飞机,因为机场就在附近,每过几分钟就有飞机从头顶上飞过。

另一个高中毕业生卢秋发,今年51岁。他羡慕那些在楼宇中出入的人、羡慕那些能坐飞机到处飞的人。老卢曾问记者:“白天那么热,太阳晒得人发昏,我们干着最累的活,可还是那么有精神;晚上躺下,电风扇吹着还睡不着。你说是为什么?”没等记者回答,他自己就说:“为了钱。”

38岁的小谭,至今单身。他的床头摆了一些《赌马秘诀》《一夜暴富》之类的书。他经常出去“买马”,幻想能中个大奖,然后娶妻生子,过上幸福的日子。

还有一个四川籍的挑夫,今年40岁,也是单身。他曾问记者:“采访我有什么用?要是能给我找一份好工作,我就和你好好聊聊。”当听到否定的回答后,他便自顾自地开始看电视,不再理睬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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