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的复兴,都要从老根上发新芽;所谓老根即指老的文化、老的社会而言。这在丹麦即是如此,丹麦的老根是它的旧宗教精神。它发新芽的“发”,是靠它的教育,它的新芽是指它从民众教育生长出来的新社会。丹麦农业与合作的发达,完全是从这个新萌芽生长出来的。中国亦要从一个老根上(老文化、老社会)发新芽。自一面说,老的中国文化、中国社会已不能要了,一定要有“新芽”才能活;可是自另一面说,新芽之发还是要从老根上发,否则无从发起。所以老根子已不能要,老根子又不能不要。中国老根子里所蕴藏的力量很深厚,从此一定可以发出新芽来。现在有一个大问题:就是很多人都有一个念头,以为中国民族已经衰老了,照普通生物的例,衰老以下跟着就是死亡。一些比较有学问的人,皆不免有此恐惧、有此观念。中国民族的衰老是不容否认的,但其是否有返老还童之可能,或者是一直下去就死亡,这很成问题。此问题甚大,必须是一个有大学问的人,才配讨论这个问题。近些年来,一般研究文化史的学者,以及许多思想不同的讨论文化问题的书籍,都讨论到文化衰老的问题。我曾经看过一本书,在那本书中,从头至尾都是说民族文化同生物一样,有其少年时代、壮年时代,以及衰老灭亡时代。他列了一个表,把世界著名的有文化的民族全罗列于内,并指明某一时期为某一民族的少年时代,某一时期为某一民族的壮年时代,某一时期为某一民族的衰老时代,某一时期为某一民族的灭亡时代。他把每一个民族都拿这种眼光来看,最后又说没有哪一个民族可逃此例,没有哪一个民族能有其第二度的文化创造、第二度的壮年时代。这样说来,则问题很严重!中国是不是就会灭亡呢?抑尚能返老还童呢?如果中国民族真能返老还童,真能够开第二度的文化灿烂之花,那真是开历史上从来所未有的纪录了。这个问题很不易说,我想粗略地说几句:我的话虽简单,而意思却有根据。在我想,民族衰老这句话不要顺口说去,我们应当分析何谓衰老?其衰老在何处?一个民族社会,是群体而不是个体;个体与群体的生命不同。群体生命是由许多个体生命构成,个体生命既有其死生灭亡,则群体生命的构成原很显然的是常常更换、常常新鲜。诚如是,则所谓民族衰老的话怎么讲呢?似乎群体生命与个体生命自一面说是不能比的;然而自另一面说则也能比。如果让我回答“民族衰老何所指”这个问题,则可说所谓衰老非指其构成员乃指其机构而言。一切文物制度组织结构,自一面说愈用愈熟.,可是愈熟则机械性愈大;愈成为习惯,则愈失其意识适应的力量。个体生命的衰老亦复如是。个体生命有其机构,社会(群体)生命亦有其机构。所谓衰老,乃指其用得日子太久,机械性太大,适应环境的力量太小,至此则这一套家伙非换不可;所谓死亡,就是指这套家伙已不能用了。个体之死亡,民族之灭亡,莫不如是。说到这里都还是说社会生命可看成个体生命。底下要转过来说;个体生命的机构是先天的,社会生命的机构是后天的。一切文化制度是后来想出的方法,非如五脏六腑之与生俱来。文化是后天的安排,故不能比与生俱来的那套家伙,到不能用的时候就一点没有办法,就非换过不可。民族文化社会生命因为是后天的产物,所以能够改,能够创造翻新,不是绝没有办法,而如个体生命之绝不可移易也。我说这些话,好像是大胆地回答了那个问题:民族文化衰老之后可有第二度的创新,有第二度的生命,非如个体生命之由衰老即至于死亡。——“民族文化能够返老还童。”我们实可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