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那雨已经自行其是淅淅沥沥地下了七八天,稻子已经割完,小麦还未出苗,油菜尚未栽下,满天世界就是白亮寥廓,四处看去都是极其雾蒙蒙的烦人,而且萧瑟。
远方的五霞山是全然不见,周围的几个村子成了含糊的一团影子,杨树窝村口的大杨树上半截淡化为一抹水汽。收割的稻子还伏在田里,收回的稻子在稻场上码成堆,把手伸进去试探,有一些稍稍发热,要烂稻场了。
西面有声音叽叽喳喳响起,四五个人影远远地逶迤而来,那是从岱埠卖菜回来的女子吧,几把红褐色的雨伞倒给这黯淡风景添了几分颜色。女子们高高地走在洋车沟上,氤氲中叽叽喳喳的声音送得比较的清脆水灵。
阿毛从早开始就在麦田里理水,已经两个多钟头了。麦田不能积水,虽然纵横交错挖了很深的沟,只要有泥块不慎掉进去,水还是淌不出去。水出不去,麦种就烂掉了。南方麦子产量不高,但是终归是粮食,夏天还是要靠麦子混几天的。而且麦秸是好柴火,力道足。
听见干涩咳嗽声,大嘴陈家老四在细雨中飘飘忽忽走来,穿着一件蓝色半透明的塑胶雨衣,扣子眼都扯豁了,肩胛处、胳膊肘破了,用伤湿止痛膏橡皮胶布粘着。
陈家老四天不亮就起来了。陈家老四天不亮起来用虾笼装鱼,在出水口蹲了好半天了。
阿毛问陈家老四,有鱼吗。老四说,有个屌。陈家老四把虾笼递过来,阿毛弯腰看了看,虾笼里有几条蹿鲦和几条小鲫鱼,小鲫鱼的嘴还在一张一合,还有一条小鲢胖头鱼苗,浑身裹着水草,看起来大约不满半斤。阿毛说,尻,这点小鱼怎么吃?老四说,拿咸菜炒炒。
陈家老四望了望天:“这雨还是不会歇,烂稻场。作了孽了。”陈家老四又使劲咳了几声,从口袋里拿出了皱皱的“勇士”香烟,抠了一根给阿毛,自己也衔了一根,转过身把雨衣拉起来遮着风,用洋火点着了火。
阿毛和陈家老四对着了烟,抽了一口,那烟返潮,湿湿软软的,有一点霉味,还沾了点鱼腥味。
陈家老四的脸是日见憔悴了。陈家是从湖北过来的移民,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这句话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陈家移民来到了礼野县胥河公社,总是不太合群,原住民也有点欺生,砍陌生鸡。兄弟五人没有办法,离群索居在陈家小村,自成一格。
陈家老大和老五不耐饿,在那几年稍微一饿就饿死了。陈家老二、老三、老四生命力坚强,饿得腿都肿了,竟然没有饿死。
陈家老二、老三在大饥饿前已经成了家,都是娶的湖北女子。一俟饥饿过去,盼到有饭吃了,又接着继续生儿育女,陈家老二前后生了两男一女,陈家老三一共生了两女一男。
陈家老四尚没有成家,没有成家就是挂屌汉。挂屌汉,竹窝里的人都这么称呼单身孤鳏男人。一个男人,屌没处可去,只好整天挂着,所以是挂屌汉,很形象的。
陈家老四个子孱小,生得有点异相。陈家老四的嘴异乎寻常的大,几乎生到了耳朵下,把一颗脑袋割成了两半。陈家老四可以把自己的拳头塞到嘴里,还能含含糊糊说话,说明他的舌头还有活动的余地。所以方圆三里都知道竹窝里的大嘴,大家都喊他大嘴,他答应。大嘴当然也有一个尊姓大名,但是除了分红名册上,没有人知道,只知道这人就叫大嘴。
大嘴的屌长期挂着,阴阳不怎么调和,偶尔摸一回亲家母,也是贼头贼脑心急慌忙,阴阳还是比较不调和,甚至很不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