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像庐山之冢
我在傍晚轻车简从,悄然出宫。
平阳公主陪我走入长平侯府的茶室,叫来宫中最好的吴太医,他从卫青的卧室刚出来,低头凝思,一脸愁容。
“吴太医,无论是祸是福,都不妨直言相告,我们只想知晓实情。”我盯着他。
他抬起眼睛,打量我们二人,欲言又止。
“说吧,陛下恕你无罪。”平阳公主催促道。
死亡,在我这忽起忽伏的一生中,已经见得多了。
平阳公主也许见得更多,她的父皇、母后、兄姐、两任前夫、儿子,全都弃她而去,而她仍然坚强自信地活着,当然,背影上也有她不能自知的落寞。
吴太医咬了咬牙,终于开了口:“侯爷脉象微弱,久郁于中,气虚色黯,病入膏肓,恐怕针灸药石都已经无济于事了。”
几年来,给卫青开药方最多的就是这位来自南方的儒医。我知道,不到束手无策,他是绝不会承认自己对病人无能为力的。
我不是今天才知道卫青的身子骨弱,多年在苦寒之地征战,起居无常,酗酒,饮食不当,令他少年时底子单薄的身体再也扛不住了。
我与平阳公主都无语,甚至连对视都没有。
我起身去看卫青,她则悄然退避。
卫青的房间里萦绕着浓郁的药味,数名使婢在外间轻拨紫泥炭炉,蒸煮药汁,留神不发出一点声音吵醒病人。屋外的架子上放满千金难求的珍物和奇药,就算是太医院和皇上的丹房,也未必有这么齐全。
我跟随公主多年,从未见她这样精心照顾过平阳侯曹寿,甚至是她的孩儿曹襄。
人们传说公主与卫青早就互相钟情,在平阳侯活着的时候就如此。我对流言嗤之以鼻,他们相差八岁,谁会爱上一个长他八岁的女人,即使是公主。
我偶尔也有过疑心,成亲后他们形影不离,卫青对平阳公主言听计从,而那个曾经爱热闹爱宴游行为不羁的女子,有时竟在他面前显出小鸟依人的娇羞模样。
“青弟,”守候良久,才看见卫青微微睁开双眼,我突然觉得鼻酸心痛直摧肺腑。姐弟七人中,我最疼的是他,如公主所言,我们俩实在太相像,从外貌到内心,“青弟……”
“陛下……”他气若游丝,脸色灰白,双目无神。
公主说他还能撑到明年春天,我不敢相信。锦被下这灰暗无力的影子,仿佛随时都会变成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一幅徒具外表的图画。
“姐姐对不住你,”我的泪水一颗颗落在他探出被子的手上,“这一生我都在向你索取,要你为我拼命,要你为据儿委曲求全,要你忍耐……青弟,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什么也不能回报……”
“陛下,”他吃力地抬起手,拭掉我脸畔的泪,“陛下言过了,这一辈子都是陛下在守护老臣,老臣何德何能,能受恩如此深重?”
侍女打起帘子,平阳公主从帘外走进来,片刻前的泪容已经不见了,她重新补过妆,又恢复了一贯的明艳,这才来见卫青。
“侯爷,”公主坐在床畔,握住卫青的另一只手,从容微笑,“皇后刚刚告诉我,皇上命人加速修建像庐山之冢,与霍去病墓相距不远,一起拱卫茂陵。侯爷你看,皇上从来就没忘记你的战功,在他心中,你和霍去病的分量一样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