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书生,却有侠骨。甘愿在己身困顿之时救助他人。这世间本是神度人出,度无怙苍生离孽障的,再不然便是人人自度,却从未想过以人一己之力可度神出。这角色的转换,犹如劈开了多年阻隔的一道粉墙,柳毅以其孱弱的身躯在墙内伸出手来说:无论人神,有难即可相帮。
而那龙女三娘也是聪慧的,她懂得托付。我相信上前询问她的人不单单只柳毅一个,而她却毅然将书信相托。萍水相逢,即定死生。这世上没有一种爱不是无来由的,懂得托付,才懂得真爱。柳毅不会明白,那封书信里也暗含了后半生的路途,尽管他书生的傲骨不屑一顾。以此丈量,堪达日月。
柳毅终究来到了洞庭湖畔,他依龙女之言从枯井而下,终于将那书信送到洞庭龙君的手中。老龙王看到书信,气得浑身发抖,却碍于多年旧交想要息事宁人。洞庭君的弟弟钱塘君却怒发冲冠,提三尺剑直奔去泾河要为侄女儿讨回公道。几番大战,雷电交加,钱塘君大胜。一口吞了泾阳小龙,将失了夫的龙女接回了洞庭。
筵席上,洞庭君欲报恩人,要以出了磨难的龙女嫁于他。此时的龙女正坐在他对面,双颊泛着微红,盈盈起身,向他施礼。而柳毅依旧是落第书生柳毅,不过是个普通人。娶得仙妻,还是落难时蒙他搭救的,当真好福气。柳毅淡笑,望着眼前这动人的一切,不动声色地饮酒,继而朗声拒绝了。随即转身,将一切花天酒地抛之脑后,顶着星夜璀璨,一路风尘直奔淮阴。
他有他的傲骨与自持,既然能有侠士风范,萍水相逢即可然诺,又怎能没有士的正直与大义?施恩从来不图报,本是无心之举。他是不喜欢这个样子的报恩,或者说,本没有想到以这种方式去报,使本来的正直良善之举,显得不是那样单纯发自内心。
更甚的是,他不喜钱塘君斩杀泾阳小龙的暴戾无情。只因他的传书,原本平静的泾河一时间风云变色,血雨纷飞,使天地成了战场,汪洋成了陪葬。他耳不闻悲声,怎能容忍?书生自有书生的尊严与坚持,真正的情义不在于泰山崩于眼前时,更在于滴水之间可见江湖。见她第一眼,便挺身而出。他不是不懂风花雪月,他懂得怜惜,却不愿这个女子以此为名下嫁于他。那不是他想要的,即使男欢女爱无甚不妥,却更像是一场以风花雪月为名的交换。
他一定是有情感洁癖的人,他太干净了。他以为真正的爱恋应该是男欢女爱两厢情愿,容不得一点瑕疵杂垢。不是目的单纯的爱恋,他不能要,也不会奢望。他的日子本该是波澜不惊的,怀着拔刀相助的单纯目的,从不想会招惹上仙子。他以为这是天大的巧合,本不是属于他的东西,他不会要。
只是,当真可惜这一段爱恋。他分明对龙女有好感,龙女也愿意以他托付终身。可他不能要。物,是要归原主的,而情,也是有源头的。时间匆匆过,柳毅归家,却依旧眷恋龙女。心是明镜台,他每夜拂拭,只为使之干净,不惹尘埃。
我不知他可会于满月清辉之时遣下一首断肠绝句,或于良辰美景之时向洞庭方向遥相侧目。送美人于兰皋兮,如今的你可安好?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母亲难解他的心思,只是如同寻常高堂一般张罗着为他娶亲,图个热闹。不知第几次在他耳边说出这样试探的句子,柳毅终于放下那杆忧郁的笔,点了点头。
他望向洞庭的方向,这页心事,应该终于可以揭过了。他终究是明白的,凡人几许,皆是为情而活,却并非有情人终成眷属,更多时候是有缘无分。
词句落寞,音信渺然。自那日他决然离开洞庭时,便知今日的愀然。恋上不可得,只能自尝苦酒。龙游浅滩或被虾戏,终究有蛟龙入海兴风作浪之时,而自己肉体凡胎,怎敢有所希冀。人神既然无法逾越,那么还是各行各的路。只在终岁傍晚之时心底遥遥问一声安好,便罢。
在原本无法交错的际遇上能有一次汇合,已是他多得的。算了吧,一切都过去了。我理解柳毅的辛酸与无奈,他太干净了,正直得如汪洋尽头那一眼泉。这是一个忧郁而深情的男人,他太守道德,更不愿为心中的美好沾惹一丝不洁。与其不洁,他更愿意自我放逐。太正直,乃至为了维护心中的道义连情爱都只能埋在心底。就像《卧虎藏龙》中俞秀莲对玉娇龙所说,自己的未婚夫为救李慕白而死,两人再是有情义,也终不能在一起。玉娇龙敢爱敢恨,或许终究无法理解那份对于爱的隐忍。可不管是否能够理解,他们心中总有一杆标尺要守。
生命的全部情感中不该只有爱情,那样太过单调和狭隘。义也很重要,情义,信义。
柳毅最终选择放手。甘愿淡泊此生,曾有的,权当一场梦。他想,寻常乡女,只要平平安安一生就好,不敢奢求荣华富贵。他不过是白衣秀士,落魄之人,又非翰林之列,有什么资格索取龙女的爱?道德的情操成不了连理的砝码,地位差距太过悬殊,他也不愿意龙女跟着他受委屈。
日渐西沉,三更沉稳。母亲已为他觅得街坊卢氏女。今夜,正是洞房花烛的好日子。微醺的酒意沉浸在脸上,他笑得真实。那是发自心底的笑,过了今夜,他就可以彻底忘掉那个女子。他下半生的女人在这里,坐在他面前。她才是他的女人,他要对她负责。
今夜是个好日子,从今以后举案齐眉,做个平凡乡里人,这才是他的本位。合欢酒饮下,与曾有的一切一刀两断。他终于可以不用再做梦,做平凡人,过平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