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伸出,却迟疑着,心下闪念,还是不敢揭开那大红的盖头。烛火映在他瞳中,跳跃着,蠢蠢欲动。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命中注定,她才是他的妻。
盖头掀开,断无更改。柳毅,你可想好?他手微颤,终于下定决心,咬牙掀开了盖头。无论前路是风是雨,她都是他的人,一生不离不弃的。盖头一寸寸的掀开,樱唇,小巧的鼻,含情含泪的眼,微蹙的眉头。这情景似曾相识,却都是在梦中。毕竟,那段情缘,是他斩钉截铁亲自拒了的。
霎时间,酒意涌上他的脸,疾奔的浪潮拍岸而回,又将他一把打落回好不容易挣扎而出的那个梦境中。他仔细端详着面前楚楚动人的女子,无言以对。
半梦半醒间,酒意消去大半儿。龙女,怎么会是她?他用那么多时日挣扎而出,她却来了。自己把自己送来了。侧坐在榻上的她开了口,“柳郎……”似乎在询问,是否还记得故人?
记得,当然记得。他怎么能够忘记?第一眼见他时,她即是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哀怨的眼神望向他时,让人有为之赴汤蹈火的冲动。而此时的她,正端坐在他面前。眉眼依旧,波澜不惊。
可是,明明说是范阳卢氏女……
明眼人霎时明白,这一切,不过是龙女设下的桃花局。他心下确凿,眼中人即梦里人。面前的女子,他新娶的发妻,便是泾阳河畔洞庭龙女。柳毅望着这一切,心下慨然。
原来,自他走后,龙女终究心念难忘。钱塘君也因自己耽误了侄女的婚事而心下有愧。他设计令龙女乔装为范阳卢氏女。千里而来,蛰伏多日,不只为了报恩,更为了一世的爱。她依旧记着当初的约定,打下主意,铁定要这门亲!我慕龙女的那份痴绝,她一心只求报答柳毅一人。从第一眼见到他时,她便选择对他完全信任。他有一双正直而忧郁的瞳眸,也因此,在时空错落着许多人脚步的泾河边草原上,她独独选择托付于他。
她为了嫁他,不惜化身平民,熬过多日相思。他是她认定的人,就算他拒绝了,她也要用尽一切力量把他夺回来。没有尽力,于她也是爱得不真。而且,她明白他的无奈。他不是不爱,而是太过正派。他始终迈不出那一步,需要有人上前推一把。
爱于男人或许可以深埋心底,以为爱得深沉。但对于女子,触手可及的幸福,她要主动去争取。他怀揣着太多道义牵连以为拦路石。他是君子,但她不是。她可以,她不怕,她敢!苦守多日又怎样,瞒天过海又怎样,他拒绝了,她就可以放弃吗?阔别山水,庭外芭蕉换过一季韶光。两人最终走在了一起。龙女懂得托付,敢于托付,所以她懂得真爱。第一眼,即敢以书信相托。事成后,又怎能舍弃前缘?
爱有许多种,或为貌,或为义,或为信。或是不期而遇的一把油纸伞,或是等候多时的七段锦,或是茫茫沧海中一封书信的邂逅。
但凡有情,人神即可互度。因为最初的承诺与信任,才有最终的不舍痴缠。
《张生煮海》《柳毅传书》的故事最初源于唐传奇,我看这个故事看得早,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就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是翩翩白衣郎的代表。这样的男子,儒雅、正直、善良而极有责任感,梦里都要重寻好几次的。
女子有情,男子有义。这种绝美的故事看得久了,仿佛天下的如意郎君都是一个样子。正直是正直,却因有太多的羁绊,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更愿意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任凭花自飘零水自流。总要女子为先,主动些才好。可女子主动,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无论从胆识气性、社会关系来讲,自然都不如男子有优势的。像龙女痴情而精于变化,又有神助的人,千年来也未曾得见。
若是一切都要女子自己主动打点,只怕成为明日黄花,物是人非。草草出嫁,今生无缘了。就好像《家》中的觉新同梅表姐。面对爱恋太过消极,等同于负了苦苦等待的女子,因此觉新负了梅表姐,使她含冤而死。作为动了情的旁观者,我无法原谅他。
如果男子都能同张羽一样,为真爱大胆不惜犯天颜,也是女子的福气。《张生煮海》中记叙的这一段大胆的爱恋,让人失了颜色。架锅煮海,天翻地覆的张生,在白衣书生中是不可多得的异数。张生名叫张羽,是潮州儒生,寄居于石佛寺。面对青灯古佛,诗卷度日。佛堂前,古刹中,能看到时光一点点溜走。晨钟暮鼓度余生,再不问新欢旧爱。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们,会吗?
大抵是不会的。他们可以一方面佛前青灯坐,一方面空吟花前月下诗。他们可以一手执经卷,一手描仕女。大好的青春时光,谁愿意如此错过呢?就如同法海劝许仙有佛缘,该同他一同云游。许仙只淡笑,欲娶仙妻罢了。年青人,经书听是可以,却不必拘泥。每个年龄自有他的动人处,风光自有风光好,不必强自动心忍性。张生夜于石佛寺中,今夜的月色颇好,仰头便是一轮明月。俯仰之间,半生岑寂。
夜是思索的好时候,远处传来惊涛声。一声声,一阵阵,拍打夜空及夜空无尽处更无尽的黑暗。心静时,双手合十向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