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新闻理论方面，波特的所作所为就不怎么令人信服了。在《更艰难的道路》一书中，讲述了他如何告诫公司的高级新闻管理团队，他想得到的是一个“统一、一律”的新闻和时事团队。这就需要BBC重新招募一支把公正性作为BBC新闻哲学试金石、由“有真才实学的专家型人才”组成的队伍。这无疑是个无可指责的雄心，但任何一个敢于把公正性作为试金石，并敢于启用《卫报》的波利·托恩比作为BBC社会实务部编辑的人，对公正性来说算是一种奇怪的念头。那是在20世纪80年代，托恩比对撒切尔主义赞成的任何东西都大加诋毁，坚决反对。这位女编辑当时是，后来也仍然保持了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物形象。她根本就不能，也不可能有什么公正可言。

波特本人就是一个工党成员（这个身份直到接替他总裁职位的工党成员格雷格·戴克上台后才被人所知）。在自传中，他爆料自己如何遵循自由市场机制，但同时又以巨大的热情关注普通劳动百姓的历程。他写道：“当时我在社交圈与保守党总是格格不入。我知道自己属于哪个部族。”①34通过与彼得·哲安的私人友情，他与当朝的首相成了好朋友，并设法把他的一些经济观点纳入首相演讲稿中。对波特而言，政治是一种部族活动，他从原单位带进BBC的人马都是他的那个部族中的成员。日后成为《独立报》和《泰晤士报》新工党评论家的戴维·阿龙诺维奇，曾经为LWT（伦敦周末电视台）“低薪同盟”工作，现今是BBC政治顾问的戴维·乔丹也是这种人。他们被波特带到BBC后很快融入这个集体，并与BBC文化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波特从伦敦周末电视台带到BBC并委以重任的人中，没有一个是右翼分子，但他们中有不少人是工党运动中的右派分子。有一点令人吃惊的是，这些波特派人士多数都很快接受了市场经济理念。他们事实上是新工党的突击队队员，虽然对经济保持冷静态度，但对任何其他事务都有根深蒂固的自由派观点。

事实上，日后成为新工党总设计师的彼得·曼德尔森同样来自伦敦周末电视台，他还是波特的好友。当一个团队中的每个人都拥有同样的政治观点的时候，不可能获得公正性也就不是什么问题了。

波特新闻理念的另外一个方面对BBC也具有很大的影响，那就是把新闻和时政节目合二为一。在喜欢整洁的波特看来，把这两者分开本来就不合乎逻辑，也是一种浪费。早在1975年，在他给斯万的分析报告中，就阐明了这个观点①。35当时的BBC高管们成功地看透了他的建议。在波特看来，他们也就是吹毛求疵、保持现状的官僚。但在1987年，对波特的任何抵制都显得徒劳，一个新的部门应运而生。那是一场改变BBC新闻本质的改革。

所有记者都知道新闻的五个要素，也就是五个W：Who，What，Where，When和Why。只要回答了这几个问题，你就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受众做了一个清楚的解释。五个W中，前四个是对事实的交代，但第五个,也就是Why，是把记者的任务从收集事实转换到解释事实上。在传统上，BBC的新闻节目只把自己局限于交代事实，回答Why被认为不是记者的分内之举。比方说在政治新闻上，解读事实就不应该是记者的事。最安全的是，记者提供事实，让受众自己去找对事实的解读。

波特对这种新闻理念并不认同。“解释新闻的任务”意味着新闻首先被模糊，甚至完全被遗弃了。如果把现今的BBC新闻与20年前的新闻相比，这个差别就清楚可见。现在的新闻简报栏目通常包括评论，而在20年前，新闻中甚至连形容词都被人怀疑，形容词被认为是不允许出现的，当时的标准是“陈述的新闻能否与事实本身相符”。这种变化使BBC新闻更富有色彩，有不少人认为，也更有趣味，但这样，观点显然不能够保持客观，也不能保持公正。

从组织上来说，这种改变的影响迅速显现。BBC新闻台的一位资深主持人（一号受访人）①36在20世纪80年代曾告诉我说，新闻节目突然从诸如“晚间新闻”（Newsnight）转进来了一大堆年轻人。而所有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在波特走马上任担任总裁并把“九点新闻”(Nine o’Clock News)栏目一个聪明、精神的年轻人安排到新闻节目的领导岗位后出现的，这位青年叫托尼·豪尔。豪尔是个聪明的年轻人，属于那种牛津剑桥派的左翼人士。他之所以走上领导岗位，是因为他从左派的观点出发写了一本讲述英国煤炭产业历史的书《煤炭之王》。不少豪尔以前的同事都跟随他进入了新闻节目。这些人中有一个是曾经在“九点新闻”的马克·汤普森；还有一个叫马克·达马泽，他现在仍然在新闻台担任副主任。“九点新闻”几乎被这些人搞成了“晚间新闻”，有不少人被从时政新闻栏目挖了过来。当时，几个老套的新闻栏目仍然保留了下来，但最终还是被取消了。

就BBC新闻发生的一些变化，我曾与那位资深主持人有一段问答。

问：您认为新闻与时政的主要区别是什么？

答：我认为时政是关于评论，是有关新闻中事件的观点，是从一个固定的观点解释这个国家和世界。我认为，如果没有固定的观点就不可能把这件事情做好。如果没有预先设定的想法，就不能够把这些事情放到上下文解释清楚。把任何东西放到特定的上下文就意味着在新闻中加上评论，而加评论就意味着把你自己放在特定的政治环境中，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问：新闻是？

答：新闻就是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情。新闻是对发生事件的直接报道。某某人干了这个，某某人干了那个等等。反映是：什么，什么，什么。把这些事情串到一起，你就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我认为当时发生的最大变化是，新闻中出现了像“晚间新闻”和时政新闻背景介绍的东西，它们被加进了新闻。似乎新闻就是必须“有什么意味”，必须有一些上下文，你必须向那些看电视的国人解释些什么。

后来，我又问这位资深主持人，他个人是否认同这些变化。他回答说：“我自己不介意这些聪明人的做法，因为他们的做法多少与我的想法一致。我也不在乎加什么上下文（大笑），我只想对这些新闻从右翼的角度解读，而不是左翼角度。我只是想，‘我想要这些东西’……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卑鄙的想法，我只觉得这理所当然。”

这就是所谓的“波特主义”对一个基层新闻工作者的影响。对他而言，波特带给BBC新闻的变化是根本性的，新闻部把波特主义当成了自己的立身之本。BBC新闻已经不再是对发生事实的记录，而是要给观众扮演做向导或解说员的角色。新闻界对“波特革命”有不少评论，但几乎所有的评论都没有说中要害。他所要的新闻事实上摈弃了传统上被新闻人当做赖以生存的所谓“老式、枯燥的”事实报道规则。有鉴于事实可以“被所有方面认可”，而“上下文”却是油滑、易变的，BBC的所谓公正性就面临更大的压力。在其后的十年时间内，BBC内部发生的一切证明了这些新观点具有何等的腐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