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以前家访时，曾向段箍匠告状，说天水把刀子带到学校，在课堂上刻一块木头。段箍匠狠狠扇了天水一个耳光，他认为天水又犯了错。

你是不是被老师责罚了？段箍匠厉声呵斥。

爹的耳光，让天水反而收住了眼泪。他低着头，咬住嘴唇，一声不吭，任凭爹打骂，就是不肯上学。

段箍匠拿出一根绳子，他要把天水捆去上学。

娥子挡在爹面前：天水，你不要害怕，我以后不上学了！娥子知道天水不肯上学，是因为害怕同学叫他水鬼的老公。娥子多么喜欢上学，纵然有人在上学的路上，尖声尖气叫她水鬼，也不能吓退她上学。

你为啥也不上学？爹有些莫名其妙。

爹，我读书会头疼！我喜欢呆在家里，跟娘学绣花织网。娥子说谎的时候，心里像针刺一样疼。只要她不去上学，天水就不会被人叫做水鬼的老公了。只要为了天水，她什么都愿意放弃。

娥子听说，爹娘在鬼节的夜晚，去河神庙求子。回来的时候，在水面上发现了她，就把她抱回了家。娥子心里就想，莫非她真是河神娘娘殿下的水鬼，河神娘娘受了爹娘的香火，把她变成一个女婴，赐给她的爹娘。

娥子曾听大人说：即使是一叶浮萍，也有一条根扎在水里。娥子心里就寻思，我是从水上来的，连一条根都没有。像我这样没有根的妮子，兴许就是水鬼。

娥子躲在段家宅院里，悄悄地长大了。娥子学会了绣花，她绣的荷花，会发出花香。她绣的小鱼，会摆尾巴。她绣的波浪，会潮起潮落。娥子看着手里的绣品，常常幽幽地叹气。

镇上的妮子，有的上学，有的外出打工。有谁会像她这样，老老实实坐在家里绣花？即使她的绣工再好，又有谁会欣赏？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会拿着崭新的寿衣，请她在衣襟和袖子上绣花。娥子想像着那些老人死后，穿着她绣的寿衣，带着花香飘然离开人世，她心里又有些安慰。

渔人喜欢把丝线，送到段家，请娥子织网。一两丝线，能织出一条大网。娥子织的渔网，又结实，又匀称，撒到水里，像刀子切入水中，一点声响都没有。这样的渔网，不会惊动鱼群，捕捞的鱼就多。

渔人上门来，看到娥子的摸样，不由得眼前一亮。她黑头发，白皮肤，细腰身，看着像个瓷人。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湖水一样透亮，可以照见人的影子。渔人们私下议论：娥子那个眼神，那个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水鬼。

娥子当然明白，渔人说她是水鬼，其实对她是一种极度的褒美，也是一种极度的怜惜。他不说你长得像花，而说你是水鬼，是因为他找不到适合的词来赞美你。水鬼的美，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美，是一种人世间不存在的美，仿佛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仿佛是一缕青烟无法捉摸。你害怕面对她，你害怕得到她，又害怕失去她。无论你怎么样，只要你面对她，你就会心神不宁，惶恐不安。

娥子害怕那些议论，更害怕背后偷看她的眼睛。自小同伴说她是水鬼，现在连大人也说她是水鬼。我到底是不是水鬼呢？只有水鬼才会帮渔人赶鱼，如果我不是水鬼，为啥我织的网捕鱼格外多？如果我不是水鬼，为什么我的绣品，只能让老人穿进棺材里，展示给阴间的鬼看？

娥子从书上得知，有一种叫做玛尼提亚的药粉，涂在镜子上，可以照出鬼魂的原型。娥子经常独自把自己关在厢房里，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照。传说水鬼的脸，在镜子里会变成骷髅。水鬼的眼睛，在镜子里会变成磷火。她想验证一下，镜子里那张瓜子脸，会不会变成骷髅。她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睛，会不会闪出磷火。

娥子问遍了镇上的药店，都没有卖玛尼提亚药粉。娥子托虾米到省城去买，虾米回来后迷惑地说，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个药粉。他对娥子建议说：你上网看看，网上什么都有。

娥子跑到一个网吧，发了一个求购药粉的帖子。过了不久，果真有人回帖。回帖的人自称女巫，她说她去意大利旅游，遇到一个会法术的吉普赛老人。老人看了她的面相之后，说她是太阳神的女儿瑟西转世。老人送给她两瓶玛尼提亚药粉，她把药粉涂在镜子上，果真照出了一个火红头发的女巫。

瑟西女巫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相信她的话。看在娥子是她同类的份上，她愿意把剩下一瓶玛尼提亚的药粉，廉价转让给娥子。娥子从女巫的话里，听出了伤感。她对瑟西深信不疑，她按照上面的地址，把一个月织网攒下的工钱，全部汇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