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虚扶了贵妃一把，即走去桌前，身后追来的常内监知道皇帝今晚必是来此过夜的，一面嘱咐着宫人燃起皇帝嗜好的龙涎香，一面散去其余宫人。鎏金凤珠香炉中缭绕起一丝丝青灰云烟，淡淡的香沁绕满室，林贵妃静静由那烟中步了过去，坐在皇帝身侧，替他斟了杯茶，又拉过他一只腕子轻柔地握了手中按着几处穴位，不时抬眼打量道：“我瞧皇上这几日是又瘦了。”

窗外又落了细细密密的雨，皇帝也不出声，只是出神地凝着窗檐雨珠汇成一串水流簌簌坠落。香红高烛燃去了一大半，霞光云影闭合在天边一角时，他终于叹了一声，眉间藏不住的忧虑：“陆泓不是个孬种。”

林贵妃眼皮一跳，但也不知皇帝这是说给自己听，还是一旁立了许久的陆珉。四年前，容氏通敌叛国一案中，太子陆泓受岳父容豫承牵连，东宫即废。印象中废东宫陆泓素来软弱无能，不仅林贵妃这般认为，便连宫中上下皆明白，东宫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由先皇后过分宠溺，三岁封储，却生性软弱，为人良善宽和过甚，为君只怕是欠了城府手腕。先皇后逝后，外戚容氏随即倾灭，东宫即如浮萍，废位于旦夕间。废储后，皇帝初将陆泓与其妻容氏圈禁于废宫，当年年尾陆泓弃妻彻夜逃去蒙古与钦察汗部落联盟，苟延残喘之后是卧薪尝胆，于三年后出师大蒙，一举伐周，与自己的父皇一争高下。

曾经是俯首贴耳的好儿臣，如今却成了虎视眈眈的叛国大敌，皇帝所以寝食难安。

低头将贵妃递来的茶一口喝尽，皇帝一言不发地步去了帘后暖阁。常内监识眼色地跟了过去，由贵妃身边走过时，低声提醒了句：“贵妃千万别问，这是蒙古战场上又吃了败仗。”

待周人随着皇帝入去了暖阁，外厅唯剩陆珉孤零零的身影。他空站了许久，缓缓扬了唇角，波澜不惊地微笑，眉间升起丝丝缕缕的逼人的寒气。他挑眉看了一眼暖阁中的人事景物，即甩开宽袍由一侧漆门步出。果然，父皇纵是将母妃宠去了六宫之首，仍然不会多瞧自己一眼。无论东宫废立，父皇眼中有君子之度的儿子，只一个宁王陆离。

漫长的昏影拖了好远，似也走远了许多，心中那一丝不甘微以消散。陆珉终于顿步，迎首望去圆月隐现于天边，竟是想起了自己的二哥陆泓，思及当年文弱的太子跪立于东宫之首，双手接过废储皇诏的瞬间，满目的冷泪凄凉如死灰。想必二哥是看透了父皇的心性吧，索性逃出这死地，另闯出一番天地。只是如何仍要回来一争，必也是因为心中不平吧。

扶以冷栏立于水榭楼前，陆珉挑起冷冷一笑，不复温暖，尽是嘲讽，这一嘲，是迎去如今暖阁之中贵为金尊的皇帝。

“父皇。陆泓当了您三十年的好儿子，如今你才知他并非孬种，莫不是太迟了？！”

空冷的声音荡了瑶廊，因压抑而扭曲的冷笑穿透昏暮的宁静，两岸摇晃的葱密树影如婆娑鬼魅影射而来，陆珉的目光由满月迟迟拉下，落于水影中浑然周身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