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仲子》中疯狂的爱情适合发生在夏天,在郑国这个平原地带,放眼望去,那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啊,万物生长。我曾站在广阔的田野中四望,天空晴朗、碧云飘荡、树木茂盛,不觉感叹我的家乡真是个好地方,在我家乡的古代时候,"里"还不是长度单位,而是封建庄园的一个单位,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当时的农民住宅一般都是土屋外加种植很多树木的后院,外边再筑一道墙与邻居隔开,构成基本的街巷。
夏日到来,树木遮天蔽日,这是爱情发生的好日子。我在《最美不过诗经》中已经解析过《将仲子》这首诗,当时说,当时的时代已经有了"三纲五常"的雏形,所以小二哥的翻墙行为引来女方父母兄长的叱骂、邻居的谗毁是因为与社会风俗相悖。很多人也抱有同样的观点。随着阅历的增加,视野的拓展,我日渐觉得这是个错误的说法。
当时的记载中有明确的社会风俗记录,《周礼·地官·媒氏》:"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国家都鼓励野外亲热啊,在周代男女交往确实是自由的,只要男女相互来电。郑国作为西周王朝的直系亲属国,最鲜明地保留着西周遗风,如郑国第四代国君厉公时候,郑国大臣祭仲的女儿雍姬问她的妈妈:"父亲与丈夫哪个亲近些?"她的妈妈答道:"父亲只能有一个罢了,而丈夫却个个男人都可做。"一个世家命妇居然用这种话来教育自己的女儿,郑国一般人民的男女观念,那就更可想而知了。
《诗经》中还有很多作为明证的诗歌,比如《召南》中的《野有死麕》,"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温柔一点,别弄乱我的头发丝巾,轻点轻点,别惹得附近的狗儿乱叫,让别人看到了多不好……
知道了这些,再来看《将仲子》,姑娘的父母兄长的叱骂、邻居的谗毁也可能是其他的原因,比如双方是仇家什么的,像李渔《十二楼》之一的《和影楼》故事一样:"听过道学的,就怕讲风情。说惯风情的,又厌闻道学。这一对连襟、两个姐妹,虽是嫡亲瓜葛,只因好尚不同,互相贬驳,日复一日,就弄作仇家低过一般。起先还是同居,到了岳丈岳母死后,就把一宅分为两院,凡是界限之处,都筑了高墙,使彼此不能相见……",两家的下一代珍生、玉娟表兄妹两小无猜因此隔断。不管怎样,这些也阻止不了爱情的发生。翻墙也在所不惜。这份炙热的爱在中国诗歌中屡见不鲜,"夜来冒霜雪,晨去履风波,虽得叙微情,奈侬身苦何?"在诗经时代过后的乐府民歌中,无名氏用这一首《夜度娘》唱着霜雪、风波都不算什么,相爱的人在任何困难面前都不会退缩。最为有名的恐怕就是《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是发了个最有高度的誓言,震撼着整个中国诗坛。
更有甚者,用更加激烈的行动实践疯狂的爱情。潮州儒生张羽对心爱的琼莲说:"怕什么物议,顾什么形秽,誓与你,人间海底,生死相随永不离。"当时是龙王三公主琼莲被阻婚者龙王关押了起来,张羽就用仙姑所赠送的银锅把东海煮沸了。
《张生煮海》的故事由于各种版本戏剧的盛行深入民心,我看过越剧版本的。舞台布置华丽,唱腔清幽婉丽,琼莲也对爱情抱有同样的态度:"但求知心共百年,甘愿人间受煎熬。为救张郎,粉身碎骨也甘愿。何惜颌下把珠舍,含泪忍痛将珠摘。"
这就是张生煮海的故事,大海都敢煮沸,还有什么不敢的?在文学作品中,为爱赴汤蹈火似乎一直都是生活的最高价值。台湾花莲县诗人杨牧在《星是惟一的向导》中吟道:
那俯视是十八岁的我
在年轻的飞奔里,你是迎面而来的风
淡忘了你,淡忘这一条街道
在智慧里,你是遇,掀我的悟以全宇宙的渺茫
你的笑在我的手腕上泛出玫瑰
……
杨牧打了个比方,爱情是一场风,在那一场年少的疾风中,年轻的人们都似飞蛾扑火般爱过。那穿堂而过的风,那滂沱大雨,那翻过的墙头,那黑暗中亮晶晶你的眼睛,诗人也曾这样炙热的爱过一个人,不去管明天在何处,不去管在岁月的琐碎中变得怎样的沧桑。"仲可怀也",你怎么会不让我留恋?
许多年后,花莲小城成了大城市,越来越多的孩子在高楼大厦里吹着冷风,看着偶像剧,有了更成熟的装扮,少男少女们已经有了太多的恋爱技巧,华丽丽地上演着一场又一场的爱恨交织,他们已经体会不到杨牧诗中的意境,也感受不到《将仲子》中市井深爱。《和影楼》中的那堵墙,在相爱的表兄妹二人的努力下,不但拆去了,还掘开泥土,"等两位佳人互相盼望,又架起一座飞桥,以便珍生之来往,使牛郎织女无天河银汉之隔。"而"不悔仲子逾我墙"这一回目的女主角纪晓芙,终不后悔与杨逍曾经相爱,是以将女儿取名"不悔",面对师父的威逼,坚决地摇了摇头,被灭绝一掌打死了。
都曾这样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