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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最快乐却也是最悲惨的人。
我忍不住想将所有的事情写下来,说不定算是忏悔吧——或许有一天会有人看见我写的这些事情,我想这也是我罪有应得。
这是堕落的故事。事实上,现在叙述这件事情,我还是在朦胧的羞愧之中有依稀的快乐。
今天我们将可怜的爸爸下葬了。一如往常,我整个人哀痛不能自制,所以一点忙也帮不上。不过有埃布尔在,总是有他在的,他可以把妈妈照顾得很妥当。埃布尔跟妈妈一样,坚忍不拔,绝对可靠,他坚强到完全没有在其他人面前落过泪。妈妈也一样没有哭,只是眼眶红了。
我则是情绪化的人,也是软弱的人。那天早上天空多云,我站在两块石头之间父亲那个敞开的坟地旁,热泪混杂着冷雨分不清楚。我有一头黑发,跟他们的金色波浪鬈发不同——我与他们都不同——埃布尔、妈妈、爸爸,都不同。我总是像个外人,充满了各种起伏情绪和不安定的感受,这是我冷静、稳定的家人无法理解的性格。话说回来,在这城市、这小小王国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刻苦耐劳、脾气温顺、奉公守法的性子,他们在意的都是实际的事情,我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为了让爸爸高兴,我就跟随他的脚步,和埃布尔一起成了医生。但其实我的心思还是在诗歌上头。
葛尔妲她明白我。她跟我一样是黑色头发、黑色眼珠,我忍不住觉得我与她是同一个模子出来的。好多年前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就这么想了……她那时头发纠结凌乱,双眼圆睁地坐在她那间牢狱的地板上,膝盖紧紧靠着胸口。样子看上去不算太美丽,可是很引人注意:她身子骨纤细,两眼下面黑黑的一圈,脸颊也非常暗沉。
大家说她是个疯女人,不过我哥哥却有不同见解,而且当我看见埃布尔透过铁栏杆朝着葛尔妲望去的表情,我就知道这女孩已经抓住了他的心。
但那一天,她也抓住了我的心。
埃布尔从小就常带一些受伤的小动物回家,他的慷慨仁慈宽广无边得像是这个国家外头的大海一样。长大了以后他这个性也没有改变,只是找到的流浪生物变成是两只脚走路的,但依旧需要他的帮助。葛尔妲就是埃布尔的义诊之一,她被自己的父亲当作无法康复的精神病患,弃置在疗养院内。
我还记得那天埃布尔转头过来,脸上露出与平常医师巡房截然不同的温柔风貌对着我问:“那女孩还有希望,你不觉得吗?”
“有。”我说,“一定有希望的。”
我凝视着她的双眼,那眼睛透露出困惑、折磨、不安,还有小鹿一般敏感、易受惊吓的闪动。那当下我就知道了,我找到了一个与我相似的灵魂——不对,不是找到,只是认出。
就在剎那间,我的心被偷走了。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年,但是我没有对别人提起过,尤其不会跟我那个好心的哥哥讲这件事,因为他在短短一年半之内已经治愈了葛尔妲,之后追求她、迎娶她,我看着葛尔妲在埃布尔和其他家人的悉心照料下逐渐容光焕发,还看着她为埃布尔生下一子。
只是我再一次看见了她忧郁、不安。埃布尔身为丈夫和父亲是个相当好的人,但是在他那种稳重负责的态度之外,还有一种无法停止的动力,这种力量他都投入在工作和研究之中,所以沉浸于医药与法律的世界。如今葛尔妲已经挽救成功,他一直在寻找新的拯救对象。
相对来说,我对于医学没有如此热衷,所以埃布尔不在家时我也会在。就在埃布尔外出研究新的病患、某种少见的疾病之时,照顾葛尔妲的工作就落在我头上,而且我还扮演着一个疼爱侄子的好叔叔。侄子也叫做詹安,而且我觉得我其实比他的父亲还要了解他。这么多年来,对于葛尔妲那份无法实现的爱,我就一直摆在心里头,只是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象,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是不是也在对我传达潜藏的爱意,还有她说的一些话如果仔细推敲是不是有双关的含意?
只不过我有作为弟弟的责任,不能容许自己这么相信,而且即便相信了,也无法容许自己面对。埃布尔面对我那些情绪波动一直都保持耐心和诚恳,爸爸重病时也是他取而代之成为我人生中的精神导师角色。我怎么可以背叛他呢?以我这样善变的个性应该很快就会再找到其他心仪的对象,只要忍耐一段时间,对于葛尔妲的执著应该就会消退。
然而我越是与她见面就越感到自己对她的爱意。过去煎熬的四年中,我时常回想起在精神病院中,初次见到她那瑟缩的模样;不过现在发疯的却换成我,我被自己的情感困住,就好像穿着拘束衣一样。到了现在,我一直以来所梦想的,但也是我一直以来所害怕的,终于成真了。
两天前的夜里——也就是爸爸过世那天晚上,我坐在楼下的客厅,就在爸爸最喜欢的椅子上哀悼。时间很晚,过了午夜以后,大家都睡了,或者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头低泣,妈妈则还在守灵。我实在没办法睡着,烦得连去拨个炭、点个灯都懒得做,一个人坐在接近全黑的夜里,愣愣地看着壁炉中的余烬,可是眼睛却捕捉到一个白色身影幽灵般的穿过房间。
那身影悄悄朝着壁炉架那头过去,穿过我与火炉之间时,我认出那是葛尔妲。她身上只有一件睡衣,而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晚上火光照耀之下,那丝绸睡衣是如何突显出她玲珑有致的胸部线条。她拿了个杯子,倒了些爸爸的波特酒,然后转过身就要回去了。
这时候她终于看见我,低呼一声吓得松开了手。